胡家管家留下的那张烫金请柬,在院中的石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陈亮的视线。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请柬上掠过,更添几分萧瑟与肃杀。
赴约?无异于自投罗网。胡家摆明是看中了他在沈家展现的“非常”手段,欲将其收为己用,或至少探明底细。此去,必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胡老夫人那头风症,连名医都束手无策,岂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轻易解决的?若治不好,胡家岂能轻饶?若治好了,只怕更会被视为奇货可居,牢牢控制,再无自由可言。
不赴约?便是公然拂了胡家的面子。以胡家在县城的势力,碾死他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小子,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轻则让他在此地无法立足,重则……陈亮不敢细想。柳七爷之流,尚且如跗骨之蛆,更何况是胡家这等庞然大物?
进退维谷,左右皆险。
陈亮在院中枯坐了一夜。月光清冷,映照着他孤单的身影。他看着孙老生前常坐的那张石凳,仿佛还能看到老人捻须沉思的模样;看着墙角那片精心打理、如今已有些萧疏的药圃,鼻尖似乎还能闻到熟悉的草药香。这里曾是他的避风港,是他的学堂,如今,却成了他必须独自守住的阵地,也是可能招致灾祸的源头。
他想起了孙老的临终遗言:“明辨是非……守住本心……更大的风波……避不开了……”
是啊,避不开了。从他吹响那杆大唢呐,触及那个常人无法感知的世界开始,或许就注定了无法再过平凡的生活。孙老的羽翼能庇护他一时,却庇护不了一世。如今,风雨已至,他必须学会自己站立,自己面对。
逃避和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直面危机,或许才能寻得一线生机。胡家势大,但未必就铁板一块,毫无转圜余地。他们有所求,这便是弱点。或许,可以借此周旋?
天色微明时,陈亮终于做出了决定。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眼神中的迷茫和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决绝。
他仔细收好那张请柬。然后,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先是仔细净手,换上了一身虽然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布衣,这是孙老生前喜欢的颜色,代表着沉静与生机。他将那杆大唢呐用软布反复擦拭,小心包好。又从孙老的药柜里,挑选了几样药材,并非什么珍稀之物,多是安神、醒脑、通窍的寻常草药,但经过他的精心配伍,自有妙用。最后,他将孙老临终交付的那本无名古书,用油布层层包裹,藏在屋内最隐秘的角落。此物关系重大,绝不可轻易示人。
他没有告诉任何村民自己的去向,只锁好了院门,在孙老坟前默默站了片刻,便背上简单的行囊,揣着唢呐和药包,踏上了通往县城的路。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离家,走向一个完全陌生且危机四伏的境地。秋风扑面,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路旁的田野村庄飞速后退,他却无暇欣赏。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可能遇到的情况,思索着应对之策。他深知,此行凶险万分,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步行了大半日,午后才抵达县城。高大的城墙,熙攘的人流,喧嚣的市井,与宁静的乡村截然不同。陈亮无暇他顾,按照请柬上的地址,一路打听,来到了城西一处高门大院前。
朱漆大门,锃亮铜环,门前蹲着两尊威武的石狮子,匾额上“胡府”两个鎏金大字,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气派非凡。门房见陈亮一身布衣,风尘仆仆,眼神中便带了几分轻视,直到陈亮拿出那张烫金请柬,门房才脸色一变,忙不迭地进去通传。
不多时,之前那位管家走了出来,依旧是那副倨傲神态,上下打量了陈亮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陈师傅倒是守时。跟我来吧,东家和几位先生已等候多时了。”
陈亮默不作声,跟着管家穿过重重庭院。胡府内部更是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仆从如云,一派富贵气象。但陈亮却敏锐地感觉到,在这富丽堂皇之下,隐隐流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和……焦躁气息。或许是与那位老夫人的病情有关。
管家将陈亮引至一处宽敞华丽的花厅。厅内已坐了好几个人。上首主位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富态但眉宇间带着阴鸷之气的中年男子,穿着团花锦缎长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想必就是胡家家主胡万金。他下首两侧,坐着几位年龄各异、穿着体面的人,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眼神精明的中年人,看样子便是胡家请来的“名医高士”。
陈亮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有怀疑,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衣衫朴素的乡下少年,混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先生”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胡万金淡淡地扫了陈亮一眼,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平淡无波:“陈师傅来了,坐吧。”
语气虽平淡,但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却表露无遗。
陈亮也不在意,依言在末座坐下,将药包和唢呐轻轻放在脚边,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并未因周遭的环境和目光而有丝毫局促。
一位坐在胡万金右下首、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捋须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质疑:“胡东家,这位便是您提及的那位……精通音律安魂之术的陈师傅?呵呵,当真是……少年英才啊。”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人也接口道:“老夫人之疾,乃头风重症,气血逆乱,非金石药石难以奏效。音律之术,不过是些乡野俚俗,安神助眠或可,用于诊治此等顽疾,岂非儿戏?”
众人纷纷附和,言语间皆是对陈亮及其“技艺”的轻视与否定。
胡万金不动声色,任由众人发言,目光却始终落在陈亮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面对众人的质疑和嘲讽,陈亮并未动怒,也未急于辩解。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迎向胡万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胡东家,诸位先生。在下陈亮,乡野之人,粗通音律,略识草药,不敢妄称精通。今日应东家之邀前来,只因曾偶得师传,知音律可调和气血,平秘阴阳,或可为辅佐之法,助诸位先生诊治。至于是否有效,一试便知。若无效,亮自当请罪,绝无怨言。”
他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是“应邀而来”,又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表明是“辅助”而非“主治”,将皮球巧妙地踢回给了胡万金和在座的“名医”们。
这番应对,倒是让厅内嘈杂的议论声稍稍一静。几位“名医”面面相觑,一时倒不好再继续发难。胡万金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乡下小子竟有如此定力和口才。
胡万金沉吟片刻,挥了挥手,止住众人的议论,对陈亮道:“陈师傅既如此说,那便请先随我去内堂,看一看家母的病情吧。至于如何施为,稍后再议。”
鸿门宴,已然开席。陈亮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跟着胡万金,走向了那深不见底的内宅。
喜欢大唢呐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大唢呐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