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被杨教授秘密送往城郊老友处时,已近乎一具空壳。马车颠簸,每一次摇晃都像要散架般牵扯着他千疮百孔的经脉。他时而昏睡,时而因体内残留的阴寒之气骤然而惊醒,浑身战栗不止。外界的光线、声音都成了折磨,仿佛放大了千百倍,直刺他脆弱不堪的神魂。
杨教授的老友,姓孙,名济仁,是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的院子坐落在山脚下一处僻静村落边缘,青砖灰瓦,院中种满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香。孙老话不多,一双眼睛却澄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见到陈亮的第一眼,眉头便微微蹙起,伸出三根手指搭上陈亮冰冷的手腕,片刻后,缓缓道:“元阳溃散,阴寒侵髓,神气惊悖……这不是寻常病症,是伤了根本,又沾了极阴秽的‘东西’。”
杨教授面露惭色,简要说明了情况。孙老听罢,沉默良久,叹道:“灵音通幽,自古便是双刃之剑。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既来了,便留下吧。能否熬过去,看他的造化,也看他自己的心志。”
陈亮被安置在一间向阳的静室。接下来的日子,他仿佛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漫长黑夜。身体上的痛苦无处不在,如同千万只蚂蚁在骨髓里啃噬,又时常感到胸口憋闷,似有冰块堵塞。孙老的治疗手段古朴而繁复:每日雷打不动的药浴,用的是温阳固本、驱散阴寒的猛药,滚烫的药汤浸泡下,陈亮皮肤刺痛,却逼出一身又一身带着腥味的冷汗;苦涩得令人作呕的汤药,一日三顿,从不间断;孙老还会用一套古朴的砭石,在他特定的穴位和经络上刮、擦、压,每一次都痛彻心扉,说是疏通淤堵,导引正气。
除了身体的折磨,精神的煎熬更为酷烈。失控那晚的恐怖景象如同梦魇,不断在脑海中回放。唢呐的尖啸、枯萎的草木、林雪惊骇的目光、杨教授凝重的表情……交织成一幅绝望的图景。心底那个“魇”的声音虽然暂时沉寂了,但它留下的空洞和冰冷,却无处不在。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悔恨几乎将他吞噬——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冲动,更恨那杆将他拖入深渊的唢呐。他无数次想过,不如就此死了干净,也省得再害人害己。
然而,求生的本能,以及内心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甘,又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放弃。每当痛苦到极致时,他会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唢呐,而是母亲粗糙温暖的手,是父亲沉默抽烟的背影,是老瞎子临终前按在他头顶那一下微弱的暖流,是林雪那句“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这些尘世中微小的温暖,成了他在无边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孙老除了用药石,更注重“心药”。他从不追问陈亮具体的经历,但会在陈亮精神稍好时,让他到院中晒太阳,看他打理草药,偶尔会讲一些看似无关的故事。有时是关于某味药材的来历,如何历经艰难才被发现其药性;有时是讲他年轻时行医遇到的奇闻异事,其中不乏一些涉及乡野怪谈、人心鬼蜮的案例,但他讲述的口吻总是平和而超然,仿佛在陈述一种自然的规律。
“人身小天地,阴阳失调则病,五行紊乱则灾。药石之力,在于纠偏扶正。然心病还须心药医,恐惧源于未知,执着滋生魔障。你看这株三七,”孙老指着一株其貌不扬的植物,“破瘀生新,以通为补。有时候,堵不如疏。”
陈亮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但孙老的话,像细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浸入他干涸的心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源于对那股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失控后的无力感。而“魇”正是利用了他内心的脆弱和执念。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那杆唢呐,它立在荒坟之上,发出诱惑的低语。陈亮在梦中惊恐万分,想要逃跑,却被无数苍白的手抓住。就在绝望之际,他忽然想起了孙老的话——“恐惧源于未知”。他猛地停下脚步,强迫自己转身,直面那杆唢呐,直面那些鬼手。虽然依旧恐惧,但当他不再一味逃避时,梦中的压迫感竟然减轻了几分。
这个小小的变化,连陈亮自己都未立刻察觉,却逃不过孙老的眼睛。一日把脉后,孙老缓缓道:“脉象虽仍沉弱,但已不见先前那般滞涩惊惶。体内阴寒之气,祛除了十之三四。小子,你的心,开始定了。”
陈亮怔住,这才恍然,自己似乎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从那种彻骨的恐惧中惊醒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痛苦依旧存在,但那种灵魂都要被撕碎的感觉,确实减轻了。
也正是在他心神稍定的这个阶段,杨教授来看望他,带来了一些外面的消息。学院里关于“闹鬼”的流言渐渐平息了,官方解释是线路老化故障加上有学生突发急病造成的误会。但陈亮这个“古怪的乡下唢呐手”以及他那晚的异常,已成为一些人心中隐秘的谈资。杨教授委婉地表示,等陈亮身体恢复后,恐怕很难再回到之前的学院环境了。
出乎杨教授的意料,陈亮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激动或失望,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嗯”了一声。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挣扎,那些曾经让他无比在意的目光和评价,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活下去,而不是被力量控制或者被恐惧吞噬的怪物。
杨教授看着他沉静的眼神,心中暗暗称奇,也对孙老的医术和“心药”敬佩不已。他留下了一些钱和生活用品,又和孙老密谈许久后方才离去。
静养的日子缓慢流淌。当春风彻底吹绿了山野,陈亮已经能在孙老的搀扶下,慢慢在院子里行走了。他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洞,而是多了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身体的创伤在愈合,但那杆大唢呐留下的阴影,以及未来那一片空白的道路,依旧横亘在他面前。他知道,有些结,终究需要自己去解开。而第一个找上门来的“结”,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
这天下午,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孙老院子的篱笆门外。是扎纸匠,柳七爷。他叼着烟袋,眯着眼,隔着篱笆看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陈亮,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嘿嘿,亮子,听说你差点把自己作死了?看来,老瞎子那点压箱底的本事,你没学明白啊。”
陈亮的心,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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