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怀揣着码头拓印得来的惊天之秘,我与沐雪再次来到了东厂那处名为“海源货栈”的据点。这一次,并非应召,而是我们主动踏入这龙潭虎穴。
尚未进门,一股异样的肃杀与压抑感便扑面而来。空气中除了固有的陈旧绸缎与隐秘权势的气息,更混杂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草药气。刘档头闻讯赶来相迎,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圆滑与阴鸷,只剩下难以掩饰的惊惶与毕恭毕敬,他甚至不敢直视我们的眼睛,只是低垂着头,引着我们向内走去。
穿过前堂,走向后院那段不长的廊庑,景象令人心惊。廊下或坐或卧着不下十名东厂番子,灯火映照下,可见他们身上缠着染血的绷带,脸色或苍白或青紫,有人断臂,有人胸前裹着厚厚的药布,压抑的呻吟与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随行的大夫和未受伤的番子正忙碌地穿梭其间,气氛凝重得如同大战之后的伤兵营。
我与沐雪再次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东厂在宁波的力量竟遭受如此重创?是螭龙不顾一切的疯狂反扑,还是陆昭在暗中进行着某种我们未知的激烈行动?此番主动前来,是福是祸,更难预料了。
刘档头将我们引至陆昭房门外,甚至不敢叩门通报,只是对着紧闭的房门深深一躬,然后便如同逃避瘟疫般迅速退入阴影之中。
我定了定神,抬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与沐雪一同迈入。
陆昭依旧端坐于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姿态未变,仿佛门外那触目惊心的伤情与他毫无关联。房内烛光通明,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都照得清晰。他抬眸,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我和沐雪身上,仿佛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意外。
“夜色已深,二位匆匆而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想必是有所斩获,迫不得已,才再入我这险地。”他语气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仿佛我们的一切动向都在他掌控之中。
我没有迂回,直接上前,将那张小心保管、承载着“李景明”三字的拓印棉纸,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陆昭的目光垂落,当“浙江承宣按察使 正三品 李景明 吏部颁”这几行清晰的字迹映入他眼帘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锐芒。他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叩,虽然瞬间便恢复了那深潭般的平静,但那短暂的凝滞,已然昭示着即便以他的城府与权势,面对这位执掌一省刑名的正三品大员涉入此案,也感到了事态的严峻。
他沉默了,目光深邃地凝视着那张拓印,仿佛要透过这薄薄的纸张,看清其背后所牵扯的、盘根错节的庞大网络。
沐雪见状,适时上前一步,清晰而冷静地将我们昨夜码头的冒险经历和盘托出——从盯梢隆昌二掌柜,到潜入仓房窃听到李景明冷酷的灭口令,再到冒险拓印、险险脱身。她语气平稳,但当我们推断李景明背后极可能是刑部权贵,并表达了对整个浙江布政使司乃至更高层是否都已沦陷的深切忧虑时,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霾。
陆昭静静地听着,直到沐雪话音落下,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先是在我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沐雪,那眼神锐利如冰锥,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深处。
“沐小姐,”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只提及了对掌管钱粮吏治的布政使司的怀疑,却独独绕开了执掌一省军务的浙江都指挥使司……”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沐雪瞬间绷紧的指尖和微微变色的脸颊,“是因为……现任的浙江都指挥使,乃是由令尊沐昕公爷亲自考察、力荐于朝,坐镇东南海疆。若他亦卷入此等污秽之中,那么举荐他的沐家,便难逃失察之责,甚至可能引来圣心猜疑,是也不是?”
沐雪的脸色骤然变得雪白,她猛地挺直了原本就笔直的背脊,声音带着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倔强与维护,甚至忘了使用敬语:“陆公子!浙江都指挥使忠勇为国,深受皇恩,更是家父极为倚重、信之不疑的栋梁之才!他绝不可能与此等事情有染!”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与忧虑,却未能完全逃过陆昭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陆昭并未与她争辩,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那沉默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我见气氛陡然紧张,立刻将话题引回当前最致命的危机上:“陆先生,李景明既已下令,王晨光命在旦夕!他是我们目前所能触及的、连接市舶司与北京上线最关键的活口,绝不能让他被灭口!我们必须立刻行动,抢先控制住他!”
陆昭闻言,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仿佛在嘲笑我们的急切与“迟缓”。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物,那也是一面腰牌,样式与官府腰牌不同,通体玄黑,边缘刻着狰狞的狴犴纹饰。他将其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我们。
烛光下,腰牌上的字迹森然可见:
东缉事厂 奉旨缉事
提卫档头 曹震霆 甲字十七
曹震霆的贴身腰牌!还是甲字十七号!我心中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昭。他这是什么意思?将此物交予我们,是代表曹公公的意志,还是他陆昭本人就拥有调动东厂核心武力的权限?
陆昭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我在杭州任巡捕时,便留意到浙江按察使司下,有一批专司棘手案件的‘司法执行人员’,行事隐秘,手段狠辣。近日,这些人已悄然潜入宁波,散布在市舶司周边的客栈之中,显然,李景明动手在即。”
他目光扫过我们,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我安排的人,皆是从外地调入,与本地各方素无瓜葛,只为执行此次任务。为避免误伤,你们若遇阻滞或需协助,可凭此腰牌示之,他们自会辨认,给予方便。”
说罢,他的目光转向沐雪,语气变得格外深沉,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沐小姐,接下来的局面,必是刀光剑影,凶险万分,远超此前。你身份特殊,不宜亲身涉险。接下来的缉捕清算之事,你还是置身事外为好。”
沐雪眉头一蹙,刚想开口反驳,表示不愿临阵退缩。
陆昭却抬手,用一个轻微的动作制止了她,话锋陡然一转,再次提起了那个让沐雪心神不宁的名字:“对了,上次提及的耿琦之事……不知沐小姐,可曾想明白了?”
沐雪身躯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幻。她岂能不明白陆昭的暗示?但她绝不能承认沐家曾收留建文遗孤,这是足以将整个黔国公府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罪名。她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委婉地回避道:“陆公子怕是多虑了,沐家世代忠良,岂会行此悖逆之事?耿琦其人……或许只是江湖传言,以讹传讹罢了。”
陆昭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并未继续逼问,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他不再纠缠于此,而是抛出了另一个更加隐晦、却同样石破天惊的名字:
“既然沐小姐尚有余力关注前线厮杀,不如……也分神想想另一个人。”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宋忠……当年金川门守将,誓死抵抗,城破后举家自焚而亡。但,据我所知,朝廷清算建文旧部时,对其后人的追查……却始终未有明确结果。”
宋忠!又一个靖难之役中誓死效忠建文的将领!他的后人……未曾明确清算?
陆昭说完,不再看我们脸上是何等震惊的表情,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下达了逐客令:“该说的,都已说了。二位,请回吧。接下来,各安天命。”
我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出房间,身后那扇门缓缓合拢,将陆昭那深不可测的身影与接连抛出的惊天秘辛,一同隔绝在内。
站在廊下,听着远处伤者压抑的呻吟,看着手中那面沉甸甸的、代表着东厂最高权限之一的黑色腰牌,再回想陆昭最后关于“宋忠后人”的提示,之前鸡鸣寺的老和尚就提及过宋忠将军,我只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宁波府,不,这整个东南的棋局,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暗、更凶险!陆昭的身影,在这片巨大的黑暗漩涡中,也显得愈发巍峨,愈发……令人敬畏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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