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便逼近了这条阴暗的小巷。王晨光在一众衙役和宁波府巡捕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那张惯常带着官样笑容的脸上,此刻也适时地挂上了一层凝重与惊怒。宁波府的知县跟在他身后,已是面无人色,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王晨光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巷内横陈的五具尸体,尤其是在那三个陌生劲装汉子身上停留片刻,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鸷。他转向我们,目光在我们几人染血的官服和狼狈的模样上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假惺惺的关切:
“沈大人!怎会弄成这般模样?伤势可还严重?此地血腥,不宜久留,沈大人与诸位兄弟还是先行回驿馆医治休息为上,详情我们明日再议不迟。”他试图将此事暂时压下。
我岂能让他如愿?不等他话音完全落下,我便将目光转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宁波府捕头,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真是没想到啊……在这通商口岸、天子治下的宁波府,居然潜藏着如此凶悍的暗势力,敢公然袭击朝廷巡查官员,杀人灭口!宁波府……真是‘治理有方’啊!”
我这番话,明着是训斥捕头,实则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王晨光脸上。那捕头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王晨光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但他城府极深,立刻顺势将矛头转向了宁波知县,厉声喝道:“李知县!在你治下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致使南京上差身受重伤,你难辞其咎!本官定当据实上报南京留都,参你一个渎职之罪!”
那李知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除了连连作揖告罪,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看目的已达到,既展示了伤势(证明遭遇真实),又将压力给到了王晨光和地方官府,便不再多留,示意赵诚搀扶起陆昭,准备离开。
经过王晨光身边时,他忽然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意味深长地低语了一句:“沈大人,年轻气盛是好事,但有时候,太过较真,恐非福气啊。”
我脚步未停,只是侧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糊涂?若真糊涂了,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回到客栈,推开房门,烛光摇曳中,那道伫立在窗前的清丽身影蓦然回首——沐雪到了。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面容清冷如霜,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着担忧与焦灼。然而,这份因我而起的关切,在她目光扫过我身后被赵诚搀扶着的陆昭时,骤然凝固,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失态地脱口而出:
“你……你居然会受伤?”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我心中激起千层浪。她的震惊并非针对我这一身狼狈,而是精准地投向了那个本该与她毫无瓜葛的杭州巡捕——陆昭!
我猛地转头,视线如刀般钉在陆昭脸上。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在烛光下更显透明,左臂的伤口虽已被简单包扎,但渗出的血迹依旧刺目。面对沐雪这突兀至极的质问,他脸上竟无多少意外,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复杂难明,似苦笑,又似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他没有回应沐雪,反而将目光转向我和一旁的赵诚、孙海,语气平静得近乎异常,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与他平日低调的巡捕身份格格不入:“皮肉之伤,无碍大局。赵总旗,孙捕头,劳烦二位先带受伤的周平去隔壁妥善安置,他伤势不轻,需静养。这里……交给我即可。”
赵诚和孙海皆是一怔,下意识地望向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询问。这诡异的气氛,沐雪对陆昭超乎寻常的关注,陆昭此刻流露出的、绝非一个小小巡捕应有的气度……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他们二人,绝非初见!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赵诚微微颔首,声音沉稳,不露半分异样:“先按陆巡捕说的办,医治伤情要紧。” 赵诚是聪明人,虽满腹疑窦,还是立刻拉着尚在发懵的孙海退出了房间,并细心地将房门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隔绝了外界。屋内只剩下我、沐雪,以及这个身份陡然变得迷雾重重的陆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烛火噼啪的微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缓缓关上房门,转过身,目光在沐雪那张写满警惕的俏脸和陆昭那平静无波的神情之间来回审视。沉默如同实质般弥漫,最终还是我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低沉而带着试探的锐利:
方才那五具尸体...
我刻意停顿,仔细观察陆昭的反应。他眼神微动,却仍保持沉默。
那五人,我一字一句道,看似经过激烈搏杀,但细看伤口皮肉外翻无力,血色凝滞暗沉——分明是气绝后添的障眼法。
沐雪一副应该如此的表情,陆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
真正的死因,是颈部那道极细极深的切口。我逼近一步,直视陆昭,一剑封喉,五人皆是如此。能在瞬息间连杀五人,且五个伤口,你只出了一剑...
我死死盯住陆昭的眼睛:杀他们的人,剑法之快,堪称恐怖。陆巡捕,你说是吗?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看来,你早就知晓沈某背后另有依仗,只是没想到……这依仗会是沐家。”
房间内陷入死寂。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陆昭忽明忽暗的脸。沐雪柳眉紧蹙,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隐隐有将我护在身后的姿态,声音冷得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棱:“陆昭!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国公府与鹤言的关系,你待如何?” 她话语中的忌惮与戒备,几乎不加掩饰。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陆昭闻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将目光饶有兴致地投向脸色冰寒的沐雪,语气变得玩味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沈大人能在南京、杭州乃至这宁波府屡破迷局,原来背后站着的是你们沐家。”他微微颔首,像是在确认什么,“传闻中,沐家暗地里有一张名为‘听雪阁’的情报网,网罗江南隐秘,势力盘根错节,一直由一位身份隐秘的女子执掌……我早该想到的,沐雪。” 他上下打量着沐雪,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清冷的外表,“几年不见,你已能独当一面,执掌如此力量,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不知沐昕公爷近来可还安好?”
他顿了顿,语气中那份玩味更浓,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早知道沈大人背后的东主是你们沐家,我先前……也不必费心劳力,伪装受伤,演得那般辛苦了。”看来我之前观察不错,陆昭武功极佳,之前种种都是伪装的。
我心中的疑团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陆昭敢直呼黔国公名讳,语气间毫无敬畏,仿佛平辈论交;沐雪对他更是如临大敌,这绝非寻常旧识该有的态度!此人身份,绝对远超我的想象!
陆昭面对沐雪凌厉的质问,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甚至好整以暇地走到桌边,自顾自地提起那把粗陶茶壶,倒了半杯早已冰凉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才悠悠开口,却并未直接回答沐雪:
“沐雪在此,许多话倒也省了拐弯抹角。”他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转向我,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沈大人,你心思缜密,观察入微,确实名不虚传。巷子里那五具尸体,你判断得不错。他们身上虽有多处伤痕,看似经过激烈搏杀,但细看伤口皮肉外翻无力,血色凝滞暗沉,分明是气绝之后才添上去的障眼法,意在混淆视听。”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要不是那厮货郎即将逃走,我也不至于如此动武……连我都差点没能完全掩饰住所有痕迹,还是被你瞧出了破绽。”
他嘴角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又浮现出来,带着几分赞赏,又似乎有别的意味:“不过,沈鹤言,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份眼力与心性,也不枉我当初向曹震霆要求,招揽你过来协理此事。”
曹震霆!他竟然再次直呼那位代理南京东厂督主之名!而且听其语气,竟像是他下的命令,东厂才启用我的?!这背后的意味,让我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我猛地看向沐雪,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丝提示或确认。
沐雪却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复杂无比,里面有关切,有警告,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奈。她樱唇轻启,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我们三人能听见:“鹤言,有些界限,不知道远比知道安全。有些人的身份,不清楚比清楚更能保全自身。有时候,人……要学会‘糊涂’。”
又是“糊涂”!王晨光以此暗示我放手,如今沐雪竟也以此劝我莫要深究!我胸口一股郁气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这层层迷雾,这无处不在的算计,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愤怒。
然而,看着沐雪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及陆昭那副高深莫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我知道,此刻若执意撕破这层窗户纸,不仅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反而可能将这刚刚因共同敌人而勉强维系住的、脆弱不堪的合作关系彻底摧毁。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疑问、不甘与愤怒压回心底。眼下,扳倒王晨光,摧毁市舶司与螭龙的勾结网络,才是压倒一切的目标。
“好。”我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一丝压抑后的沙哑,“我可以暂时不问你的来历。”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陆昭和沐雪,“但既然要合作,总要有些基本的诚意。至少,我们三方目前的目标是一致的——拿下王晨光,揭开市舶司的黑幕,斩断螭龙伸向海疆的触手。”
我走到桌边,就着摇曳的烛光,将我们抵达宁波后所有的发现、遭遇、试探与反击,包括王晨光如何步步设陷、我们如何查到天津卫线索、螭龙杀手如何公然现身、以及今晚广济货栈行动的失败与我的全部分析,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这既是在向沐雪全面汇报情况,也是在向陆昭这个身份诡异、立场不明的“合作者”展示我们掌握的筹码与面临的困境。
沐雪凝神静听,面色愈发凝重,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陆昭则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偶尔插言询问一两个关键细节,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对整个局势远超常人的洞察与把握。
“情况便是如此。”我最后沉声道,感觉一番陈述下来,身心俱疲,“王晨光背后有螭龙支撑,势力盘根错节,反应狠辣迅捷。我们之前力量单薄,处处受制,如今……希望能借助二位之力,打开局面。”
陆昭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夜色,背影显得有些孤峭莫测。
“螭龙……终于不再满足于躲在阴沟里行事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也好,既然他们敢露头,倒也省了我再费功夫去挖。”他转过身,目光在我和沐雪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仿佛在评估两件有用的工具,“沐家的‘听雪阁’擅长情报渗透,我的……一些资源,可以处理些‘不方便’的事情,再加上沈大人你在明面上的官方身份和追查到底的决心。”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王晨光以为他今夜赢了,断掉了我们的线索。殊不知,他逼得我们三方聚首,这盘棋……才算真正开始。接下来,该我们落子了。”
房间里,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仿佛三头暂时蛰伏、各怀心思的猛兽。信任薄如蝉翼,秘密深似渊海,但共同的敌人与交织的利益,却将这三个本该立场迥异、互相提防的人,强行捆绑在了同一条即将驶向惊涛骇浪的船上。前途未卜,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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