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暑气已经有了几分霸道,懒洋洋地炙烤着青石板铺的小巷。
陈孝斌家两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悬挂着几串风干的艾草和菖蒲,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与巷子里飘来的饭菜香、市井喧嚣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老城区生活画卷。
推拿室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更为浓郁、复杂的香气 —— 是陈年木头的味道,是艾草、当归、川芎等药材混合的醇厚药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的沉静气息。这陈孝斌家 独有的味道,是陈孝斌大半生心血与时光沉淀下来的味道。
陈孝斌端坐在靠窗的一张老旧藤椅上,闭目养神。
他已经七十有三,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如同老树的年轮,记录着风霜雨雪。
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对襟褂子,领口袖口都十分整洁。
此刻,他并未真正睡着,只是在调息。右手搭在左腕的脉门上,感受着体内气血的缓缓运行,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感知着生命之舟的航向。
左手自然垂放在膝盖上,那是一双引人注目的手 —— 手背皮肤松弛,布满老年斑,但指节却异常粗大、突出,像是老树根般虬劲有力。
这双手,年轻时曾在戏台上翻云覆雨,演绎过王侯将相、英雄豪杰的悲欢离合。
后来,又在推拿床上,以 “通经活络,固本培元” 的绝世手法,抚平了无数人的病痛与苦楚。
“吱呀 ——” 一声轻响,虚掩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打断了陈孝斌的调息。
他并未睁眼,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近来,他早已不再轻易接诊。一来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
二来,这门手艺是师父欧阳叔心传口授的绝技,讲究 “手随心转,法从手出”,耗费心神极大,非疑难重症或情非得已,他不愿再动这 “铁手”。
平日里,也就是街坊四邻有些腰酸背痛的小毛病,他顺手为之,略作调理,算是邻里间的情分。
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是住在隔壁的张大妈,手里还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一把水灵灵的青菜。
“陈师傅,忙着呐?” 张大妈嗓门洪亮,带着老街坊特有的熟稔。
陈孝斌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但深处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清明。“是张大妈啊,刚买菜回来?”
“是啊是啊,” 张大妈推门进来,熟门熟路地走到堂屋中央那张宽大的、铺着厚棉垫的推拿床边,放下菜篮子。
“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老觉得这腰啊,像是灌了铅似的,又沉又酸,弯都弯不下去。您给瞧瞧?”
陈孝斌点点头,站起身。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一站起来,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坐下吧,我看看。”
张大妈依言坐在床边,陈孝斌伸出他那只 “铁手”,轻轻搭在张大妈的腰侧。
手指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在几个穴位上轻轻按揉、点压。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只是随意触碰,但张大妈却时而龇牙咧嘴,时而又舒服得轻叹出声。
“是寒湿侵体,加上你前几天是不是弯腰搬重物了?” 陈孝斌一边询问,一边手上加力,拇指在 “肾俞穴” 上猛地一旋一按。
“哎哟!—— 哎,舒服!” 张大妈先是痛呼一声,随即感到一股暖流顺着脊椎蔓延开来,原本僵硬如铁板的腰部,瞬间像是融化了一般,轻松了不少。
“您真是神了!就是前儿个帮我那小子搬冰箱,闪了一下,没当回事儿。”
陈孝斌收回手,淡淡道:“上了年纪,不比年轻时候,凡事悠着点。回去用艾叶煮水泡泡脚,这几天别沾凉水,别劳累。”
“欸欸,好嘞!谢谢您啊陈师傅!” 张大妈喜滋滋地站起来,拿起菜篮子,“改天给您送点我刚蒸的馒头!” 说着,脚步轻快地走了,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送走张大妈,陈孝斌重新坐回藤椅,却没了继续调息的心境。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老街不长,两旁多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有些已经翻新,夹杂着些许现代的元素,但整体的格局和韵味还在。
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声响;还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
这就是他晚年生活的全部,平淡,宁静,如同古井里的水,波澜不惊。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一阵与老街氛围格格不入的、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脚步声停在了 “晚香堂” 的门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紧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节奏清晰,力道沉稳,与刚才张大妈那种随意的推门方式截然不同。
陈孝斌眉头再次微蹙。他从这敲门声中,听出了来访者的身份和心境 —— 非富即贵,且心事重重。
他没有立刻应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加急促了些,笃笃笃笃,带着一丝焦虑和不容拒绝。
陈孝斌这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平静,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漠:“门没锁,请进。”
“吱呀 ——” 一声,这次门被完全推开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意大利手工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气度不凡。
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发胶固定得纹丝不动,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透露出深深的疲惫和焦虑。
他一进门,目光便迅速扫视了一圈。
推拿室内的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与他所习惯的奢华环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但他眼中没有丝毫的轻视或不适,只有一种急切的探寻。
当他的目光落在缓缓转过身来的陈孝斌身上时,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像是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
他快步上前,走到陈孝斌面前,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请问…… 您就是陈孝斌陈老先生吗?”
陈孝斌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衣着考究,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手指上戴着一枚钻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功人士的气息。
但他眉宇间的焦虑和眼底的红血丝,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陈孝斌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我是陈孝斌。你是?”
“陈老先生您好!您好!” 男人脸上立刻堆起了恭敬的笑容,虽然因为焦虑而显得有些僵硬。“我叫李标,冒昧打扰,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陈老先生见谅!”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精致皮包里掏出一张烫金名片,双手递到陈孝斌面前,“这是我的名片。”
陈孝斌并没有去接那张名片,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名片设计简约而奢华,上面印着 “李氏集团副总裁 李标” 的字样,以及一长串头衔和联系方式。
“李总。” 陈孝斌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接名片的意思。
李标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他收回名片,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似乎在组织语言。
“陈老先生,我知道您早已不问世事,也很少再接诊…… 但是,我这次来,是为了我的父亲。”
“他…… 他病得很重,各大医院都束手无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慕名找到您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语速也快了起来,显然是积压了太久的焦虑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我父亲是李正宏,您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
“我不关心他是谁。” 陈孝斌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我早已退休多年,精力不济,恐怕帮不了你。”
李标闻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他似乎没想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陈老先生!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父亲!只要您能救他,多少钱都可以!”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副总裁的模样,此刻只是一个焦急无助的儿子。
金钱的数字,对于普通人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足以让人动心。
但陈孝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李标说的不是钱,而是一堆无关紧要的废纸。
他经历过戏园的繁华,见过一掷千金的场面;也跟随师父欧阳叔学得一手好推拿,救治过形形色色的人,达官显贵有之,贩夫走卒亦有之。
金钱,对他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
“李总,请起来说话。” 陈孝斌的声音依旧平静,“不是钱的问题。我年纪大了,这双手,也快不听使唤了。”
“我的推拿术,讲究‘以意领气,以气御力’,极其耗费心神。这些年,除了街坊邻里的小毛病,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重病之人施针用药推拿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手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岁月的追忆,也有对自身精力不济的无奈。
“你父亲的病既然各大医院都束手无策,想必是疑难重症。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李标直起身,脸上满是绝望。他看着陈孝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知道用钱是打动不了这位老人了。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室内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喧嚣,反衬出这里的寂静。空气中,药香似乎更加浓郁了,带着一丝沉重的意味。
李标的眼眶红了,他不是一个轻易掉眼泪的人,但此刻,面对父亲日渐衰弱的生命和眼前这位唯一可能带来希望的老人的拒绝,他的心理防线几乎崩溃。
他看着陈孝斌,这位传说中的 “绝世推拿手”,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神情淡漠,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但他从陈孝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陈老先生……” 李标的声音沙哑了,他不再提钱,而是换了一种语气,一种近乎哀求的、纯粹作为儿子的语气。
“我知道我的请求很唐突,也很为难您。但我父亲他…… 他真的快不行了。”
“他躺在病床上,浑身僵硬,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每天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医生说,他可能…… 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
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昂贵的西装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操劳了一辈子,为国家做过一些贡献,晚年却要受这样的罪…… 我作为儿子,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无能为力,我…… 我真是不孝啊!”
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知道您是有大本事的人,也是有大仁心的人。求求您,就去看他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 如果连您也说没办法,我…… 我也就认了。”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堂堂一个大集团的副总裁,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陈孝斌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泪流满面,看着他那份深切的、毫无掩饰的孝心和绝望。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微澜。
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欧阳叔。师父曾对他说:“医者仁心。心者,慈悲也。见死不救,非医者所为。但医者亦非万能,当量力而行,不逞能,不贪功。”
他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是师父欧阳叔传他推拿术,师父教会他的,不仅仅是推拿的手法,更是那份对生命的敬畏和对苦难的慈悲。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西装革履,满身铜臭,但他此刻流露出来的孝心,却是真实的,是不掺任何杂质的。那份绝望,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动容。
陈孝斌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建国几乎以为自己又要被拒绝,心沉到了谷底。
终于,陈孝斌缓缓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沧桑和无奈。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李建国身上,眼神中那一丝淡漠终于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 有悲悯,有犹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心。
“李总,” 陈孝斌的声音依旧苍老,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度,“你父亲的具体情况,你跟我说说。”
李标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但眼睛里却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希望!”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 您愿意…… 愿意去看看我父亲了?”
陈孝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句:“说说他的情况。”
“欸!欸!好!好!” 李标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开始详细地讲述父亲的病情。
“我父亲今年八十三岁,身体一直还算硬朗。大概半年前,他开始觉得手脚有些麻木,没什么力气。”
“我们以为是人老了的正常现象,没太在意。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发展到走路都困难,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
“我们赶紧送他去医院检查,做了各种检查,ct、核磁共振、脑电图…… 能做的都做了。”
“但医生们也查不出具体是什么病因,只说是疑似某种罕见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目前没有特效药。”
“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就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瘫痪在床,现在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意识也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全身肌肉僵硬得像石头一样,我们给他翻身都很困难。医生说,他的身体机能正在快速衰退,各个器官都开始出现衰竭的迹象……”
李标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陈孝斌的表情,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
陈孝斌静静地听着,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仿佛在透过李建国的描述,审视着那个远在医院病床上的老人。
“…… 各大医院的专家都会诊过了,一致认为预后很差,让我们…… 让我们准备后事。”
李标的声音再次哽咽,“但我不甘心!我父亲他是个意志力很坚强的人,他还没有放弃,我怎么能放弃!”
“我四处打听,后来通过一位老领导辗转得知,很多年前,您曾经用您的推拿神技,救过一位和我父亲症状有些相似的老将军…… ”
“所以,我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您这里来,陈老先生!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父亲!”
说完,他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起身。
陈孝斌看着他,沉默了许久。堂内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李标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中的药香,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带着一种凝重的期待。
终于,陈孝斌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李总,起来吧。”
李标身体一震,缓缓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期盼。
陈孝斌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深蓝色绸缎包裹着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那里面,是他行医多年,随身携带的一套银针和几块特制的推拿用的艾草饼。
“你父亲的病,听起来确实棘手。” 陈孝斌转过身看着李标,“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治好。我只能说,我会尽力一试。”
李建国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道谢:“陈师傅,只要您肯出手,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
陈孝斌微微颔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吧,去看看。”
两人刚走到门口,陈孝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绸缎小包,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凝重,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 不易察觉的惊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抬步跨出了门槛。
李标并未察觉这短暂的异样,只是急切地在前面引路。
而跟在他身后的陈孝斌,每走一步,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便浓重一分,仿佛此行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棘手的病症那么简单。
他怀中的银针,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隔着绸缎,微微沁出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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