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偏西,镇口的风卷着土打在裤腿上。
李治良咽了口干沫,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没抬头,只盯着前面雷淞然的后脑勺,那撮翘起来的头发沾了点泥,一晃一晃。
两人刚从巷子里绕出来,本想找个安静地方喘口气,结果脚还没站稳,就看见那两个穿旧军装的男人又堵在路口了。
一个叼着烟,另一个手里拄着根短棍,正拿眼睛扫街。
“又是他们。”雷淞然低声说。
李治良手立刻往怀里摸,木匣还在,但绳子松了一圈。他低头看了一眼,指节发白。
上次是靠装疯卖傻混过去的,可这回对方明显记仇了。那叼烟的朝这边看了一眼,嘴角抽了抽,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踩灭了。
“走。”雷淞然拽他胳膊,“换条路。”
话音未落,那两人已经分开站定,正好卡住前后路口。
“哟,这不是刚才那俩‘讨饭的’吗?”拿棍的冷笑,“怎么,吃完馊粥还有脸进城?”
围观的人不多,但有几个蹲在墙根抽烟的闲汉抬起了头。
李治良呼吸一紧。他知道这种场面——你不服软就得动手,可动手就是麻烦。他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上了一辆堆满柴火的板车。
雷淞然没动。
他忽然咧嘴一笑:“大哥,您眼神真好,一眼就认出我们来了。”
“少废话。”叼烟的伸手,“三文钱,过路费。”
“上回不是给了吗?”雷淞然挠头,“我滚那么久,还不够抵账?”
“那是施舍。”拿棍的把短棍往掌心一敲,“现在是规矩。”
空气一下子绷住了。
李治良感觉耳朵嗡嗡响。他想说话,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慌,可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雷淞然突然弯腰,一屁股坐地上,接着整个人往后一倒,开始打滚。
“哎哟我的亲娘嘞!”他扯嗓子嚎,“三天没吃饭了!肠子都绞成麻花了!给口馍活命啊!”
他一边滚一边往人堆里蹭,灰扑扑的裤子蹭了一身泥。
那两个混混愣住了。
“你他妈有病吧?”叼烟的往后跳一步,怕他蹭到自己鞋。
雷淞然不理他,滚到拿棍那人脚边,抱住小腿就开始哭:“大哥!您行行好!俺哥刚吐血躺下了,就等着这点钱买药救命!您要是不救,回头阎王爷记您头上!”
那人猛地抽腿,差点被绊倒。
“操!神经病!”他骂了一句,抬脚要踹。
雷淞然顺势一滚,滚到李治良脚边,一把抱住他大腿:“哥!咱活不下去了哇!连狗都吃剩骨头,咱们连骨头都没得啃啊!”
李治良浑身一激灵。
他知道该干啥了。
他“哇”地一声哭出来,蹲在地上直哆嗦:“俺们真没钱啊……就剩个破匣子……捡的……求你们放条生路……”
他说着说着,眼泪还真下来了。不是装的,是吓的。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把木匣往衣服里塞,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片。
围观的人开始嘀咕。
“看着是真穷。”
“这弟弟怕是有毛病。”
“赶紧走吧,晦气。”
两个混混脸色难看。本来想捞点油水,结果弄出个耍赖的,一个装疯,一个装怂,搞得他们像欺负乞丐。
“滚!”叼烟的啐了一口,“脏死个人。”
雷淞然立马从地上弹起来,拉着李治良就跑。
两人一头扎进旁边的小巷,左拐右绕,踩着泥水啪啪响。身后没人追,但他们不敢停,一口气跑了七八条岔路才停下。
靠墙喘气时,李治良发现自己的指甲掐进了掌心,血丝顺着指缝往下淌。
雷淞然咧嘴笑了:“哥,咱这算不算闯江湖第二关?”
他说话时还在喘,额头冒汗,笑得却挺得意。
李治良没理他,低头检查木匣。麻绳松了一圈,他重新绑紧,手指抖得厉害。
“刚才……太险了。”他说。
“没事。”雷淞然拍他肩,“我早看出那俩货就是吓唬人。真狠的不开口,直接动手。他们啰嗦那么多,说明心里虚。”
李治良抬头看他:“你咋知道这些?”
“听村头赌鬼讲的。”雷淞然耸肩,“他还说,城里混混最爱挑老实人下手,一看我们这样子——衣裳破、眼神飘、走路贴墙根——就知道好欺负。”
李治良沉默。
他是真怕。从小到大,他宁可饿着也不去别人家门口多站一会儿,生怕惹麻烦。可刚才那一幕,雷淞然躺在地上打滚的样子,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你……是不是以前干过这事儿?”他问。
“啥事儿?”
“装疯卖傻骗钱。”
雷淞然嘿嘿一笑:“有一次饿急了,去镇上米铺前躺下,说腿断了,管掌柜要五文钱看病。结果人家认出我是山沟来的,赏了我一碗馊粥。”
李治良没笑。
他忽然意识到,雷淞然嘴上说着不怕,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怎么运转。他知道怎么活,也知道怎么躲。
而自己,只会抱紧东西,缩着脖子等危险过去。
巷子尽头传来狗叫。
雷淞然笑容一收。
他侧耳听了听,低声说:“不止一条。”
李治良也听见了。叫声由远及近,带着凶性。
“走。”雷淞然拽他胳膊,“换个路。”
两人贴着墙根往前挪。巷子窄,两边堆着柴火和破缸,头顶晾衣绳上挂着尿布和臭袜子。
走到拐角,雷淞然探头看了看。
外面是条主街,茶摊摆到路边,几个兵痞围坐着喝酒划拳。
他缩回头:“不好走。”
李治良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
回头一看,巷子另一头出现三条野狗,龇着牙慢慢逼近。领头那只毛都秃了,嘴角挂着涎水。
“狗……”他声音发颤。
雷淞然脸色变了:“你怕狗?”
“不是我。”李治良咽口水,“是你。”
雷淞然一僵。
小时候被狼狗追的事他没忘。那次他摔进沟里,腿被咬出血,还是雷母用烧红的铁钳烫伤口才保住命。
他咬牙:“闭嘴。”
狗越走越近。
雷淞然摸了摸身上,想找块石头。可兜里只有半块干馍,还是早上藏的。
他看了眼李治良:“你还剩吃的不?”
李治良摇头。
雷淞然一咬牙,把干馍扔出去。
馍飞出去老远,砸在一口破缸上碎了。
狗群立刻冲过去抢食。
“跑!”雷淞然推他一把。
两人撒腿就冲。
刚拐出巷子,迎面撞上一辆马车。车夫骂了一句,扬鞭要抽。雷淞然一把将李治良拉开,自己险些被轮子碾到脚。
他们跌跌撞撞穿过街道,撞翻一个卖瓜的摊子。瓜滚了一地,老板娘跳脚骂街。
没人追,狗也没跟上来。
他们在一处废弃的磨坊门口停下,靠着墙喘粗气。
李治良胸口起伏,手还在抖。但他没松开木匣。
雷淞然瘫坐在地,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李治良低头看他:“你还笑得出?”
“不笑难道哭?”雷淞然咧嘴,“刚才要是你没配合,咱俩现在就在派出所挨揍呢。”
李治良没说话。
他慢慢蹲下,把木匣放在膝盖上。麻绳有点松,他重新打了个死结。
雷淞然看着他动作,忽然问:“你说……王皓哥会帮咱们吗?”
李治良抬头:“你不是说他会?”
“我是说……万一他怕惹事呢?”雷淞然挠头,“读书人,讲究明哲保身。”
“那你为啥非要找他?”
“因为……”雷淞然顿了顿,“除了他,咱谁也不认识。”
李治良点点头。
没错。这镇子这么大,他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没有王皓,他们就像瞎子走路。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天色渐暗,街上的摊贩开始收家伙。灯笼一个个亮起来,照得土路泛黄。
雷淞然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吧,天黑前得找个落脚处。”
李治良也起身,把木匣背到身后,用绳子绕过肩膀。
他们并排往前走,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主街上人少了些,但仍有挑担的、拉车的、唱曲的。有个算命先生坐在小凳上摇扇子,面前摆着铜钱和龟甲。
雷淞然看了眼,嘀咕:“要是能算算咱这趟吉不吉利就好了。”
李治良没接话。
他知道,有些事,算不出来。
他们走过一家药铺,门口挂着晒干的草药。风吹过来,一股苦味钻进鼻子。
雷淞然忽然停下。
“怎么了?”李治良问。
雷淞然没答,盯着药铺角落的一张告示。
上面画着两个人像,下面写着通缉令三个字。
他没看清名字,就被李治良拉走了。
“别看。”李治良说,“看了惹祸。”
雷淞然嗯了一声,加快脚步。
两人转入一条窄街,两旁是低矮的民房,窗户透出昏黄的光。
前方路口,几个孩子在玩弹珠。一只猫从屋顶窜过,惊起一群麻雀。
雷淞然深吸一口气:“哥,咱接下来去哪儿?”
李治良望向前方:“找人问路。”
他们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越来越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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