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集的夏夜，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白日的燥热，但比起前几日那令人窒息的紧张，已然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松弛，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如同地下暗火般涌动的兴奋。士兵营房里，压低嗓门的议论声、偶尔爆出的粗犷笑声，混杂着清洗武器零件的金属摩擦声和鼾声，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临时师部所在的院落，却依旧笼罩在一片相对沉静的氛围中。堂屋里，煤油灯的光晕将几个核心人物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楚风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是刚刚由技术部门费了些功夫才打开的、从闲院宫春仁座驾中缴获的那个牛皮公文包里的内容。不是预想中的军事作战计划，而是一份关于日军在华北、华东沿海港口物资吞吐量、运输路线及护航力量的内部评估报告，以及几张标注着不同航线、有着明显手工修改痕迹的海图复印件。
他的手指在一行关于“江南造船厂设备拆卸及转运进度”的数据上轻轻敲击着，眼神专注，眉头微蹙。这些文件，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他之前的某些猜测，也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方立功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林婉柔刚让人送来的、熬得浓稠的小米粥，但他似乎没什么胃口，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目光时不时瞟向楚风手下的文件，又担忧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师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各方反应都很大，尤其是鬼子那边……藤原信这次，怕是真的要发疯了。咱们接下来，恐怕没好日子过了。”
楚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越过跳动的灯焰，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更南方那看不见的、波涛汹涌的所在。他端起手边那个搪瓷缸，里面是凉透的苦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却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
“疯狗咬人，固然可怕。”楚风放下茶缸，声音平稳，“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让疯狗堵死我们所有的路。”
他拿起那几张海图复印件，在灯下仔细看着上面那些蜿蜒的线条和陌生的港口名称。“老方，你看。鬼子为什么这么关心沿海的运输和船厂？他们在怕什么？”
方立功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当然是怕……怕美国的援助通过海上进来？或者，怕我们……”他说到这里，自己停住了，似乎觉得“我们”和“海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有些荒谬。
楚风却点了点头，手指点在海图上的某个点：“没错。他们怕的，就是一条不受他们控制的、能给我们输血的通道。黑石寨的物资，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但那是死的，吃完了就没了。要想真正活下去，活得有力量，光靠缴获和山里刨食，不够。”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像是黑暗中划过的闪电：“我们必须有自己的，稳定的，来自外部的补给线！光靠陆路，穿过鬼子层层封锁，太难，代价太大。眼睛，不能只盯着脚下这片黄土地了。”
方立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楚风接下来的话打断。
“还记得我们从亲王那里缴获的，除了文件，还有什么吗？”楚风问道。
方立功想了想：“还有他的佩刀，证件，一些私人印章……”
“还有这个。”楚风从文件下面，拿出一块用绒布包裹着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打开绒布，里面是一块怀表。不是普通的怀表，表壳是贵金属打造，背面镌刻着精致的菊纹徽记，打开表盖，机芯精密，表盘洁白，蓝色的指针在灯下泛着幽光，还在精准地走动。这是闲院宫春仁的贴身之物，象征着时间，也象征着其身份。
楚风拿起这块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凉。他摩挲着表壳上那代表日本皇室的徽记，眼神复杂。
“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也是个……鱼饵。”他轻声说。
方立功不解地看着他。
楚风没有解释，将怀表重新包好，递给方立功：“收起来，和那些文件放在一起，严格保管。”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黄土坡气息的大嗓门，人未到，声先至：
“楚胖子！楚胖子！你他娘的又躲在这里琢磨啥呢？老子大老远跑来，口水都说干了，你那地瓜烧到底管不管够？”
李云龙带着一股风闯了进来，依旧是那副胡子拉碴、军装皱巴的模样，但一双眼睛亮得灼人，显然还沉浸在联手干了一票“大买卖”的兴奋之中。他进门就先四处踅摸，鼻子抽动，像是在寻找酒坛子的位置。
赵刚跟在他身后，对着楚风和方立功无奈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楚风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指了指旁边的条凳：“酒少不了你的。先坐下，有正事。”
“正事？啥正事？鬼子要来报复？来呗！老子正好手痒痒！”李云龙大大咧咧地坐下，抓起方立功面前那碗没动的小米粥，也不客气，呼噜呼噜几口就喝了下去，抹了把嘴，“说吧，怎么干？还跟这次似的，你出主意，老子给你当刀？”
楚风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起来：“这次不一样。藤原信吃了这么大亏，接下来的报复，不会是小打小闹。很可能是规模空前的、毁灭性的扫荡。硬碰硬，我们吃亏。”
李云龙把眼一瞪：“那咋整？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吧？”
“当然不能。”楚风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覆盖了晋西北及部分沿海区域的地图前，拿起指示棒，却没有指向他们熟悉的山区，而是缓缓移向了地图的东侧，那片代表着海洋的蓝色区域。
李云龙和赵刚的目光都跟着那根细棒移动，脸上露出疑惑。
“老李，老赵，”楚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咱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山西这碗饭了。得想办法，另起一个灶。”
他的指示棒，最终点在了一片靠近苏北海岸线的、标注着几个小岛和渔港的区域。
“海上？”李云龙愕然，掏了掏耳朵，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楚胖子，你没发烧吧？咱们是旱鸭子！跟海较什么劲？”
赵刚也皱起了眉头，谨慎地问道：“楚师长的意思是……开辟海上运输线？”
“没错。”楚风斩钉截铁，“陆路被封锁得厉害，但鬼子的海军力量，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和主要航道。像这些偏僻的沿海地区，小股运输，有机可乘。我们从黑石寨缴获的汽油、无缝钢管，还有亲王文件里透露出的信息，都说明海上通道的可行性和重要性。”
他看向李云龙：“老李，你的人脉广，路子野，有没有办法，联络到沿海那边的……‘朋友’？比如，一些被鬼子逼得活不下去的渔民武装，或者，有门路的海商？”
李云龙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睛滴溜溜转着，像是在脑子里翻找他那些三教九流的关系网。“你这么一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苏北那边，好像是有几股子人马，以前是打渔的，后来被鬼子逼得没了活路，干脆下了海，有时也劫掠鬼子的运输船，算是……海匪？不过，那帮家伙滑不溜秋，认钱不认人，不好打交道。”
“认钱就好办。”楚风眼神锐利，“我们现在，有钱了。”他指的是那些缴获的、暂时用不上的日币和金条，“而且，我们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武器，药品，还有……一条更光明的出路。”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份关于沿海港口情况的文件：“我们需要一个据点，一个能够隐蔽接卸物资的港口，哪怕只是个小小的渔村。还需要熟悉海况、值得信任的船员和向导。这件事，光靠我们不行，需要外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那片蔚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件事，我称之为‘海魂’计划。它将是我们未来能否真正腾飞的关键。”
李云龙看着楚风那认真而坚定的眼神，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表情，咂咂嘴：“他娘的……听起来是有点意思。行，这事老子帮你留意着！回头就派人去摸摸路子！”
赵刚也点了点头，表示支持：“如果真能打通海上通道，无论是对我们的物资补给，还是战略机动，意义都非同小可。值得尝试。”
楚风心中稍定。有了李云龙这条地头蛇的帮助，“海魂”计划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参谋拿着一份新译出的电文匆匆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师长，‘谛听’急电。”
楚风接过电文，快速浏览了一遍，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电文内容很短：**“日军华北方面军下令，调驻蒙军骑兵旅团、驻绥远一部，会同第一军主力，拟于十日内，对晋西北实施‘铁壁合围’式扫荡。规模空前。藤原信亲自督导。另，日军‘梅’机关精锐行动组已潜入我根据地，目标疑似高层。”**
方立功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十天……这么快？！”
李云龙也骂了一句：“狗日的小鬼子，动作还真快！”
楚风将电文缓缓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地图，从那片即将被战火再次蹂躏的黄色区域，移向那片充满未知与希望的蓝色区域。
陆上的风暴即将来临，海上的路，必须尽快打通！
他看向李云龙，语气急促而坚定：“老李，联络沿海的事情，必须加快！要快！”
他又看向方立功：“命令部队，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按照预定反扫荡方案，进行疏散、隐蔽和坚壁清野！同时，通知孙铭，他的特战队，任务变更——优先清除潜入的鬼子‘梅’机关行动组！”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楚风走到门口，望着沉沉的夜空。星光黯淡，山雨欲来。
他知道，最艰难的考验，即将开始。
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局限于脚下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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