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名字起得一点不差。两山夹峙的一条土路，平日里风就比别处大，卷起的沙尘打得人脸上生疼。此刻，日头刚偏西，天色却阴沉得厉害，呜咽的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更不祥的声音。
赵老板坐在头一辆骡车的车辕上，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还是觉得那股子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这趟可是把压箱底的本钱都掏出来了，足足五车粮食，是要运到邻县去换盐巴和布匹的。自从投了楚团长那条新“规矩”，交了那笔肉疼的“安全税”，他心里其实一直七上八下。楚团长是保证过安全，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的话能全信？
“都打起精神！过了这黑风口，前面就平坦了！”赵老板回头对后面几辆车的伙计吆喝了一声，给自己也壮壮胆。伙计们没什么精神地应和着，一个个缩着脖子，顶着风埋头赶路。骡马喷着白色的鼻息，蹄子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哒哒”声。
就在这时，前方路边的枯草丛里，猛地站起了几十条黑影！
这些人穿着杂乱，有破旧的棉袄，有抢来的鬼子军裤，头上缠着脏兮兮的布条，脸上抹着黑灰，手里拿着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老套筒、汉阳造，甚至还有鸟铳和明晃晃的大刀片。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怪笑着：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是土匪！赵老板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强自镇定，跳下车辕，拱了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各……各位好汉！我们是白石镇赵家粮行的，这……这是给楚云飞楚团长缴了税的商队，还望各位好汉行个方便……”
他特意抬出了楚云飞的名号，希望能镇住对方。
“楚云飞？”那独眼龙愣了一下，随即和周围几个匪徒互相看了看，爆发出一阵更加猖狂的怪笑，“哈哈哈！楚云飞算个球！老子抢的就是他楚云飞的货！弟兄们，给我上！粮食、骡马，全拉走！人嘛……嘿嘿，老子正好缺几个肉票！”
匪徒们嗷嗷叫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挥舞着武器就冲了上来！
“保护东家！”
“跟他们拼了！”
伙计们虽然害怕，但到了这份上，也只能抄起随车的棍棒、扁担，硬着头皮迎上去。刹那间，黑风口这片狭窄的土路上，哭喊声、咒骂声、兵刃碰撞声、骡马的惊嘶声响成一片！
赵老板被两个伙计护着往后退，眼睁睁看着一个平日里憨厚老实的长工，被一个匪徒一刀劈在肩膀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破旧的棉袄，惨叫着倒地。装着粮食的麻袋被扯破，金黄的麦粒混着泥土洒了一地。一个匪徒狞笑着，将火把扔向了一辆骡车，篷布瞬间被点燃，火光腾起，浓烟滚滚。
**完了！全完了！** 赵老板面如死灰，心里一片冰凉。什么楚团长的保证，什么安全税，全是狗屁！
就在这混乱到了极点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距离战场几百米外的一处高地上，几丛枯黄的蒿草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了两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
他们是孙铭派出的“谛听”小队成员，代号“山魈”和“夜枭”。两人如同融入了这片山地，呼吸轻不可闻，只有手中那简陋的、用树枝和布条伪装过的望远镜，在缓慢移动。
“目标确认，疑似土匪，数量约三十到四十，装备混杂。商队抵抗微弱，正在被屠杀。”“山魈”低声报告，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描述一群蚂蚁打架。
“记录袭击过程，重点观察匪徒战术动作和装备细节。”“夜枭”回应，手里拿着炭笔和小本，快速勾勒着战场态势和几个匪徒的特征。
他们接到的是死命令：密切监视这条商路，记录任何异常，但除非商队面临被俘风险（可能泄露与358团的关系），否则绝不准暴露，更不准介入。
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手无寸铁或是仅有简陋武器的伙计们被砍倒，看着粮食被劫掠，看着骡马被牵走，看着火焰吞噬车辆。空气中顺风飘来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刺激着他们的鼻腔，但他们的眼神，依旧如同冻结的深潭。
“那个独眼龙，右手手腕有个蝎子纹身，看见了么？”“山魈”突然说。
“看见了。左撇子，用刀习惯反手，步伐像是受过基础队列训练。”“夜枭”补充道，笔尖在本子上快速记录。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些“土匪”，不对劲。他们的行动过于干脆，配合也过于默契，尤其是那几个拿步枪的，射击姿势和寻找掩体的动作，带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日式风格。
战斗（或者说屠杀）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渐渐平息了。商队伙计死伤大半，没死的也被捆了起来，和受伤的骡马一起，被匪徒们驱赶着，连同劫掠的粮食，迅速消失在了黑风口另一侧的密林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尚未燃尽的车辆残骸、以及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风还在呜咽，卷起地上的麦粒，混合着血腥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山魈”和“夜枭”又潜伏了将近半个小时，确认匪徒和幸存者都已远离，周围再无异动后，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撤离了高地。
……
消息传到358团团部时，楚云飞正在擦拭他那支心爱的勃朗宁手枪。冰凉的枪油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方立功脸色难看地汇报完黑风口的情况，尤其是“谛听”观察到的关于匪徒的疑点。
楚云飞擦拭枪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伤亡如何？”他问，声音平静。
“商队伙计死了八个，重伤三个，轻伤五个，赵老板被掳走，五车粮食全被劫了，还烧了两辆车。”方立功语气沉重。
“我们的人呢？”
“‘谛听’小组安全撤回，未暴露。”
楚云飞点了点头，将擦好的手枪零件一件件组装回去，动作流畅精准，发出清脆的金属咬合声。他拉动枪栓，检查了一下，然后“咔哒”一声将弹匣推入。
“你怎么看？”他这才抬起眼，看向方立功。
方立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忧虑：“团座，这绝不是普通的土匪劫道！时间、地点、目标都太巧了！而且‘谛听’观察到的细节……这分明是日本人冒充土匪，给我们下的绊子，是在报复我们通过商会渠道获取物资！这是在打您的脸，也是在杀鸡儆猴，警告其他商会！”
楚云飞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军营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
“藤原信……倒是送了一份不错的‘礼物’。”他轻声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知道钝刀子割肉，比一枪打死更疼。”
他转过身，看着方立功：“通知下去，加强对所有合作商队的明面护卫，做足姿态。另外，以团部的名义，给赵家送去二十块大洋的抚恤，就说……我们护卫不力，深感歉意。”
方立功愣了一下：“团座，这……这不是示弱吗？而且，明明就是日本人……”
“示弱？”楚云飞打断他，眼神锐利，“有时候，把伤口亮出来，才能让更多的人看清楚，是谁在背后捅刀子。也让那些还在观望的商会明白，离开了我的保护，他们连当肥羊的资格都没有。”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把勃朗宁手枪，手指拂过冰冷的枪身。
“至于藤原信……”楚云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他喜欢玩阴的，我就陪他玩。他送了我一份‘礼’，我若不回礼，岂不是显得我楚云飞，不懂礼数？”
他将手枪插入腰间的枪套，动作干脆利落。
“告诉孙铭，让‘谛听’把眼睛再擦亮一点。我要知道，那群‘土匪’，到底藏在哪个老鼠洞里。”
方立功看着楚云飞那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眼神，心中一凛，立刻应道：“是！”
楚云飞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办事了。
指挥部里再次安静下来。楚云飞独自站在黑暗中，只有远处哨楼的光柱偶尔扫过，映亮他线条硬朗的侧脸。
窗外，夜风刮得更紧了，带着尖锐的哨音，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礼物我收下了。** 他望着无边的黑暗，眼神冰冷如铁。
**就是不知道，你藤原信，承不承受得起我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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