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母的高烧和呓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夏天紧绷的神经。她滚烫的额头，涣散的眼神，以及断断续续、夹杂着“缸”、“孩子”、“冷”等字眼的胡话，无不昭示着病情的危急。简陋旅社的阴冷潮湿，无疑加剧了她的痛苦。夏天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连最便宜的退烧药都买不起。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他的喉咙。
不能再等了。必须弄到钱，立刻，马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母亲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包袱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母亲仅有的、压箱底的一点念想——一对分量不轻的银镯子，那是外婆留给母亲的嫁妆；还有一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表壳已经磨损，是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典当它们？这个念头让夏天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银镯是母亲对娘家唯一的念想，手表是父亲存在的证明。这些都是母亲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都舍不得动用的东西。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比救命更重要？
夏天颤抖着手，解开包袱，拿出了那对用红布包着的银镯和那块用绒布仔细包裹的手表。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手表冰冷的玻璃表蒙下，秒针早已停走，定格在某个遥远的时刻。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沉重的记忆和情感。
“妈……”夏天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对不住……等以后……我一定给您赎回来……”他知道昏睡中的母亲听不见，但这句承诺，他必须说给自己听。
他将银镯和手表小心包好，揣进怀里，又看了一眼蜷缩在草席上、呼吸急促的母亲，咬了咬牙，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出了旅社。
小镇不大，当铺只有一家，位于镇中心一条相对热闹的街道上。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当”字招牌，黑漆漆的木门半掩着，透出一股陈旧而冷漠的气息。夏天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推门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物的气味。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瓜皮帽、架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就着台灯的光线拨弄着一个算盘。听到门响，他抬起眼皮，镜片后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夏天，目光在他缠着纱布的腿和破烂的衣服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当什么？”老头的声音干涩，没什么温度。
夏天走到柜台前，将怀里的布包递了上去，低声道：“老伯，当……当这两样东西。”
老头接过布包，慢条斯理地打开。看到那对银镯时，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灯光看了看成色，撇了撇嘴：“老银，做工一般，杂质多。”随即又拿起那块旧表，拧了拧发条，发现不走，又看了看机芯，摇了摇头：“老上海表，机芯锈了，不值钱。”
夏天的心沉了下去，紧张地看着老头。
老头拨拉了几下算盘，抬起眼皮，报出一个数字：“镯子算你十块，表五块，一共十五块。死当活当？”
十五块！夏天的心猛地一抽。这比他预想的要少得多！他知道当铺压价狠，但没想到会这么狠。这点钱，够给母亲打一针退烧吗？够他们撑几天？
“老伯……能不能……再多点？我娘病得厉害，急需用钱……”夏天的声音带着哀求。
老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这个价，爱当不当。你这东西，也就这个行情。”他的语气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夏天看着老头冷漠的脸，又回头看了看门外熙攘的人群，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助感涌上心头。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还是松开了。他需要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活当。”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幻想着有一天，能把这些承载着记忆的东西赎回来。
老头嗤笑一声，似乎觉得夏天异想天开，但还是利索地开了当票，数出十五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推过柜台。“签字按手印。”
夏天用颤抖的手签下名字，按下红印。当票上冰冷的文字和数字，像一道烙印，刻下了此刻的窘迫。他拿起那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币，塞进口袋，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当铺。
十五块钱。这就是传家宝换来的全部。夏天站在当铺门口，阳光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他不敢耽搁，立刻朝着卫生院的方向走去。
用这十五块钱，他给母亲买到了退烧针和几片消炎药，又咬牙买了一小袋米和一点咸菜。回到旅社，他立刻给母亲打了针，喂了药，又用旅社灶房简陋的炉灶熬了点稀粥。
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也许是那点热粥下了肚，夏母的高烧渐渐退去，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沉沉睡去，虽然依旧时不时会惊悸一下，但总算不再是令人心焦的胡话连连。
夏天守在床边，看着母亲憔悴的睡颜，心中百味杂陈。传家宝没了，换来了暂时的喘息，但前路依旧一片迷茫。十五块钱，支撑不了几天。他的腿伤还在恶化，必须尽快处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收藏的那捆旧书。知识的微光，照不亮现实的泥沼。那些关于“缸祟”、“枢机”的玄奥记载，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活下去，才是眼前最残酷也最真实的课题。
夜色再次降临，小屋里一片死寂。夏天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母亲平稳的呼吸声，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口袋里那叠薄薄的纸币，像炭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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