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之日,寅末卯初,卢安县考院之外已是人声鼎沸,火把与灯笼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不亮无数考生与家属心中的紧张与焦灼。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屏息的肃穆与期盼。
杨景韬兄弟四人站在等候入场的人群中,身着崭新的青衿,如同四株挺拔的青松,虽面色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互相整理着衣冠,低声做着最后的鼓励。
杨景曦和杨四叔站在稍远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们。
“大哥,二哥,四堂哥,五堂哥,定心凝神,平常心应对。”
杨景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四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杨四叔也用力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都好好的!”
卯时正,考院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口,露出里面森严肃穆的甬道。
官员胥吏鱼贯而出,面色冷峻,开始高声唱名、进行极其严格甚至苛刻的搜检。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每一个学子都要经历一番近乎脱层皮的检查,方能踏入那决定命运的龙门。
看着兄长们的身影逐一通过检查,消失在幽深的门洞之内,杨景曦和杨四叔这才随着人流退到远处划定的家属等候区。
那里早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面孔上写着同样的情绪:焦虑、期盼、不安、祈祷。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显得格外煎熬。
杨四叔不像其他人那样来回踱步或不断张望,他只是找了一处稍高的石阶站着,双手抱臂,目光沉沉地望着那紧闭的考院大门,眉头微锁,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那神情与其说是担忧侄儿,更像是在等待别的什么。
杨景曦安静地站在他身旁,敏锐地察觉到了杨四叔不同寻常的沉默和那份深藏的期待。
日头渐渐升高,等候的人群愈发躁动。
就在这时,一辆略显陈旧但擦拭得十分干净的青篷马车,在一名老仆的驾驶下,缓缓停在了等候区边缘。
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十四五岁、书生打扮的清秀少年,面色紧张,怀里紧紧抱着考篮。
随后,一只纤白的手搭在了门框上,一位身着淡藕荷色衣裙的姑娘,低头从车厢里探身出来。
她的出现,仿佛一阵清风吹过了闷热的等候区。
只见她身量苗条,体态轻盈,乌黑的发丝简单挽起,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多余饰物,却更衬得脖颈修长,气质清雅。
肌肤算不上顶白,却是健康的细腻莹润。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婉约的鹅蛋脸,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眼神清澈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书卷气。
鼻梁挺秀,唇瓣粉润,此刻因担忧弟弟而微微抿着,流露出一种我见犹怜的轻愁。
她下了车,仔细替那少年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低声叮嘱了几句,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那少年重重点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着考院门口跑去。
而就在那姑娘抬头望向考院方向的瞬间,站在石阶上的杨四叔,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僵直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锁在了那道藕荷色的身影上,原本抱臂的双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惊喜、紧张、羞涩乃至一丝慌乱的神情,与他平日爽朗大方的模样判若两人!
杨景曦立刻了然于心——就是这位姑娘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那姑娘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的目光,她微微侧首,视线掠过人群,恰好与杨四叔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刹那间,她的脸颊飞起两抹清晰可见的红云,如同染上了天边最艳丽的霞光。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垂下眼睫,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那份教养又让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无处安放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极轻极快地对杨四叔的方向颔首示意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立刻转向另一边,假装专注地看着考院大门,但那通红的耳根却将她彻底出卖。
杨四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弄得手足无措,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他下意识想抬手打招呼,又觉得不妥,手抬到一半僵在空中,最后只能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一个傻气又无比真诚的笑容,朝着那边笨拙地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隔着熙攘的人群,再无任何言语甚至眼神的交流。
但那种无声的、尴尬又暧昧的电流,却仿佛实质般在空气中滋滋作响。
杨四叔不再看考院大门了,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小心翼翼地飘向那抹藕荷色,每一次瞥见,嘴角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先前所有的紧张不安似乎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甜蜜冲散了许多。
而那姑娘,始终保持着侧身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却也能让人感觉到她全身的紧绷和不自然。
杨景曦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她低声问杨四叔,带着一丝狡黠:“四叔,那位姑娘是……?”
杨四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回神,结结巴巴地小声道:“啊?哦……是,是苏姑娘……她、她家就在县城西街开了一家‘清风书坊’,我、我之前来买书时认识的……她弟弟,也参加今天的考试……”
他语无伦次,眼神闪烁,根本不敢看杨景曦。
杨景曦不再多问,只是了然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原来杨四叔几次三番主动跑来县城“采买”、“打听行情”,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那支他偷偷攒钱买的、宝贝似的藏着的素银簪子,此刻也似乎有了明确的馈赠目标。
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杨四叔的目光几乎有一半时间都黏在那抹倩影上。
偶尔那苏姑娘似乎因站得久了,轻轻挪动一下脚步,杨四叔的眼神便会立刻追随着,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有一次,一阵风吹过,扬起些许尘土,杨四叔甚至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似乎想挡在那边,随即又意识到距离太远,讪讪地停住,耳根再次红透。
直到考场门打开,考生纷纷涌出来,她急忙迎上去,低声询问着,脸上写满了关切。
随后,她便带着弟弟,在那老仆的陪同下,登上马车离开了。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向杨四叔这边。
马车驶远,杨四叔的目光还追随着看了好久,才缓缓收回,脸上带着一丝怅然若失,但更多的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傻乎乎的笑容。
他这才像是彻底回过神来,想起自家侄儿还在里面,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了考场门口。
只是那嘴角的笑意,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杨景曦看着自家四叔这副模样,心中暗笑。
看来回家后祖母要操办的说亲之事,或许真能成就一段良缘。
而这府试场外的一段无声插曲,比起考场内的奋笔疾书,似乎也别有一番动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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