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建康城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台城深处的侍中、中书令、国舅王景文府邸,此刻灯火通明,却不见往昔清谈名士的风流喧哗,只有家眷低低的啜泣和仆从们惶恐不安的脚步声。庭院中的梧桐在秋风中瑟瑟作响,落叶满地,更添几分萧瑟。
皇帝刘彧的“召见”旨意,如同一道冰冷的催命符,午前便已送达。旨意措辞温和,只言“入宫议事”,但满朝文武皆知,这“议事”二字,在吴喜血淋淋的先例之后,意味着什么。王氏族人、门生故旧皆惶惶不可终日,有人暗中建议王景文称病不出,或连夜出走,暂避锋芒。
府中正堂,王景文端坐主位,一身朝服整肃如新。他缓缓斟茶,茶香氤氲中,目光平静得令人心寒。堂下,王氏族人跪坐一地,啜泣之声不绝于耳。年仅十五岁的长子王蕴紧握双拳,虎目含泪;幼女王贞玉依偎在母亲怀中,尚不知大难临头。
父亲!王蕴终于按捺不住,陛下既已赐死吴喜将军,今日又来相召,分明是要对父亲不利!不如让孩儿护送父亲从密道出城,暂避风头!
王景文轻轻摇头,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茶已凉透,苦涩之味更甚,他却恍若未觉。蕴儿,你可知《庄子·山木》有云: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为父位居中枢,又为太子岳丈,这本就是取祸之道。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满堂亲族,声音清朗如昔:今日之祸,非我之过,实乃时也,命也。若我抗旨,顷刻间便有甲士破门,玉石俱焚。若我奉旨...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或许还能保全王氏一门。
夫君!王夫人泣不成声,难道就再无转圜余地?褚渊、袁粲他们...
王景文微微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褚司徒自身难保,袁尚书独木难支。陛下心魔已深,阮、王二人势成骑虎,必欲除我而后快。我若抗旨,便是授人以柄,顷刻间便有甲士上门,玉石俱焚,累及全族。我若奉旨入宫…”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结局不言自明。
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动作从容不迫:“我王景文,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名士风流,不过虚谈;国舅尊荣,亦是浮云。唯愿一身,换得家族暂且安宁,留得清名在士林。”
他走到儿子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王氏子弟,当以社稷为重。他日若有机会,定要辅佐太子,匡扶朝纲。又转向结发妻子,目光中满含眷恋,告诉太子妃,她父亲,非罪臣。
说罢,他转身向府门外走去。秋风卷起他的衣袂,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透着几分魏晋名士特有的潇洒与悲怆。
与此同时,皇宫华林园偏殿内,烛火摇曳,药气弥漫。刘彧半倚在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印,眼神闪烁不定。
阮佃夫侍立一旁,低声道:陛下,王景文已在来路上。此人素得士林拥戴,又与军中将领过从甚密,若不早除,恐生后患。
王道隆也附和道:臣听闻,王景文近日与萧道成书信往来频繁。萧道成手握重兵,若二人勾结...
够了!刘彧猛地咳嗽起来,朕自有主张。
正在此时,内侍来报:陛下,中书令王大人到了。
王景文从容入殿,行礼如仪。烛光下,他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寻常议事。
景文来了。刘彧勉强坐直身子,近日朝中多有纷扰,外间亦有不稳之言。卿为国戚重臣,素有清望,朕心甚忧,特召卿来,欲闻安邦之策。
王景文抬头直视刘彧,目光清澈:陛下,臣以为当今之要,在于止杀伐,安人心。吴喜三世忠良,无罪见诛,天下将士为之寒心。边境不稳,强敌环伺,正当用人之际,岂可自毁栋梁?
他顿了顿,见刘彧脸色愈发阴沉,仍继续道:若能明正典刑,安抚功臣之后,亲贤臣,远小人,则社稷可安。
放肆!阮佃夫尖声喝道,王景文!陛下面前,安敢出此狂言!
王道隆阴恻恻地道:王大人此言,莫非是自恃国舅,联结外将,欲行不轨之事?
刘彧猛地拍案而起,却又因体力不支跌坐回去:你...你们都看不起朕!都盼着朕死!盼着太子登基,你们好操控朝政!是不是?!
王景文看着眼前这个被心魔吞噬的皇帝,心中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破灭。他深深一揖:陛下若以为臣有罪,臣请伏法。只望陛下念及骨肉亲情,勿累及无辜。臣,告退。
站住!刘彧厉声喝道,因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朕...朕赐你...赐你...
阮佃夫眼中闪过狠毒之色,迅速端上一早已备好的酒盏:陛下赐酒,为王大人压惊。
那是一杯鸩酒,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王景文停住脚步,看着那杯酒,忽然笑了。他想起年轻时与谢庄、袁粲等人曲水流觞的雅集,那时他们纵论天下,意气风发。谁料今日,竟要饮下这杯御赐的毒酒。
他接过酒盏,目光扫过阮佃夫和王道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好酒。他轻声道,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酒杯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宛如玉碎。
王景文身躯微晃,嘴角溢出一缕黑血,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愿陛下...保重圣体...他对着龙榻方向最后说了一句,然后转身,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如山,却又异常坚定。秋风卷入殿中,吹动他的衣袂,那个曾经在兰亭集会上挥毫泼墨的身影,此刻正在走向生命的终点。
走出殿门,他望着满天星斗,忽然朗声长吟: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吟罢,轰然倒地。
几乎在同一时刻,晋陵公主府中的刘伯姒正在抚琴,琴弦突然崩断。她心口一悸,望向皇宫方向,喃喃道:玉碎了...
而在王景文府中,王夫人正对着铜镜梳妆,镜面突然裂开一道细纹。她手中的玉梳坠地,碎成数段。
风雨楼的最深处,墨砚接到暗桩急报,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在夜色掩护下,王氏部分核心子弟和机密文书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出城。
淮水前线,中军大帐内的萧道成正在研读兵书,忽然心有所感,走出帐外。恰见一只孤雁哀鸣着掠过夜空,他手中的军报不自觉地滑落。
传令各军!他的声音冷若寒冰,加强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妄动!所有来自建康的旨意,需经本帅亲自验看!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沙尘,仿佛在为这个时代的落幕奏响挽歌。建康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宛如这个王朝飘摇的命运。
而在皇宫深处,刘彧怔怔地望着殿门外王景文倒下的地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阮佃夫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们都退下...刘彧的声音虚弱不堪,让朕...静一静...
空荡荡的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人。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望着那摊尚未干涸的血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王景文还在太子舍人任上时,他们曾经一起在御花园中赏雪论诗。那时的雪,很白很白,就像王景文今日穿的朝服一样白。
景文...他喃喃自语,两行浊泪终于滑落。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殿外秋风呜咽。建康城的夜,从未如此漫长,如此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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