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特利支堡前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开阔地，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让所有明军将领都清醒地认识到，面对欧式棱堡，仅凭士兵的血勇和现有的轻型火器，代价将是难以承受的。陈泽那份带着血泪的急报被迅速送到了“定远”号的舰桥上，郑芝龙览报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并未如寻常将领般暴怒或固执己见。
他想起了皇帝朱由检在批复登州演习总结的奏章上，曾用朱笔特意写下的一段话：“……遇坚城顽垒，不可徒恃士卒性命填塞。格物之巧，工兵之技，当为破敌之钥。朕观西夷筑城之法，有其长处，然我华夏智慧，兼收并蓄，未尝不可破之……”
当时这段话，更多被视为皇帝对格物院的鼓励和对未来战争的展望。而此刻，在这台湾海峡的战场上，这段话却成了必须立即执行的作战指导。
“停止无谓的步兵强攻！”郑芝龙斩钉截铁地下令，“传令，着随军工兵营，及格物院派遣的技术员，携带相关器械，即刻前出至乌特利支堡前线，归陈泽节制，寻机破堡！”
命令迅速通过旗语和传令小船送达滩头指挥部。当陈泽看到那一队队身着土黄色军服、背负着奇形怪状工具，并在格物院技术员指导下，费力地搬运着一些用油布包裹的沉重部件（重型臼炮的构件）的工兵队伍时，他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些工兵，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辅兵，他们是皇帝新政和军事改革的产物之一。其中骨干多来自北直隶、山西等地的矿工子弟，或是招募的有营造经验的工匠，不仅身强体壮，更在天津的“讲武堂工兵科”中，系统学习了基础的数学测算、坑道作业、爆破原理以及简易桥梁架设等科目。而随行的格物院技术员，则带来了最新的爆破药配方、引信技术，以及那些被视为“奇技淫巧”、却可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奇效的装备。
“陈统领，”工兵营的管带是个肤色黝黑、手掌粗糙的中年汉子，名叫石大根，他向陈泽行了个军礼，声音沉稳，“卑职奉提督将令，前来听用。如何行事，请统领示下！”
陈泽也不废话，直接指向远处那座如同毒刺般矗立的棱堡：“石管带，你看！此堡火力交叉，墙面倾斜，强攻难下。我军首攻受挫，伤亡不小。提督命你部设法破之，可有良策？”
石大根举起一架单筒望远镜，仔细观测了乌特利支堡的结构和周边地形，又和身旁一位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格物院年轻技术员低声交谈了几句。那技术员名叫徐光启（与明末着名科学家同名，为虚构角色，以示传承），乃是格物院机械所和化工所的精英。
片刻后，石大根放下望远镜，胸有成竹地对陈泽说道：“统领，此堡虽坚，却也并非无懈可击。观其堡前地势平坦，利于我进行‘对壕作业’。卑职建议，可趁夜色掩护，从我军阵地前沿，向敌堡挖掘之字形交通壕和接近壕，逐步向前推进。既可掩护人员物资前送，减少暴露伤亡，待壕沟接近堡墙地基，便可实施‘穴地爆破’之法！”
“穴地爆破？”陈泽眼神一凝。
“正是！”旁边的技术员徐光启推了推眼镜，接口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学究式的兴奋，“陈统领，此乃格物院根据古籍记载及西法改良而成。即挖掘坑道至敌堡墙基之下，开辟药室，填入大量精制炸药，以电发火装置（早期电池引爆，极不稳定且为高度机密）或可靠的信管引燃。一旦引爆，可从根本上摧毁其墙体结构，威力绝非舰炮或寻常炸药包可比！”
他顿了顿，又指向身后那些被油布包裹的部件：“此外，为配合掘进和压制堡内守军，卑职等还带来了两门新式的‘轰天炮’（重型臼炮），此炮射程虽近，但弹道弯曲，可吊射堡墙后的敌军和工事，尤其适合攻击此种棱堡内部。其炮弹内装填了新式‘雷霆火药’（硝化棉炸药雏形，威力大于黑火药但稳定性存疑），爆破威力惊人，可有效杀伤藏于墙后之敌，并为工兵掘进提供掩护。”
陈泽听着这闻所未闻的战法，看着那些造型奇特的装备，心中既感震撼，又有些将信将疑。这完全超出了他过往的战争经验。但首攻的惨痛教训犹在眼前，他别无选择，必须信任这些由皇帝和格物院带来的新事物。
“好！”陈泽猛一握拳，“就依你等之策！需要何等配合，尽管道来！我海兵队全体，为你工兵营保驾护航！”
“谢统领！”石大根肃然道，“首要之事，便是请统领派兵，于入夜后，在多处佯动，吸引守军注意力，并以火枪、迫击炮不时袭扰，使其无法判断我军真实意图。我工兵营，将利用夜色和声响掩护，即刻开始土工作业！”
夜幕，如同巨大的保护伞，缓缓降临台湾海峡。白日的炮声和喊杀声暂时停歇，但战场的气氛并未缓和，反而更添了几分诡秘。
乌特利支堡的荷兰守军，在击退了明军的首次猛攻后，士气有所回升，但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们点燃火把，严密监视着堡外任何风吹草动。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明军阵地上人影绰绰，似乎在进行频繁的调动，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和迫击炮弹落在堡墙附近，引得守军一阵紧张，盲目地向外射击。但他们没有察觉到，在远离这些佯动点的、更为隐蔽的滩头阵地边缘，真正的杀招正在悄然展开。
石大根亲自带队，挑选了最富经验的工兵弟兄。他们脱掉了笨重的军服外套，只穿着单衣，脸上涂抹了泥浆，工具也用布条包裹，以减少声响。在夜色的掩护和海浪声的噪音背景下，他们如同幽灵般，匍匐到预定起始点，开始了无声而艰苦的挖掘。
铁镐和铁锹小心翼翼地破开泥土，每一铲土都被轻轻放到身后传递出去，摊平伪装。他们挖掘的不是直通堡墙的直线壕沟，而是带有明显转折的“之”字形交通壕，这是为了有效防御堡内可能射出的直瞄火力和炮弹破片。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单衣，手掌磨出了血泡，但没有人吭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泥土挖掘的沙沙声，融入了夜晚的背景音中。
与此同时，在更后方相对安全的阵地上，徐光启指挥着其他工兵和技术员，借着微弱的、被严格遮蔽的灯笼光芒，开始紧张地组装那两门“轰天炮”。沉重的炮身、复杂的炮架、特制的炮弹……每一个步骤都需小心翼翼。这种超越时代的武器，能否在此战中发挥预期作用，连徐光启自己心里也捏着一把汗。
陈泽站在指挥点，望着远处黑暗中那隐约传来细微响动的前沿，又看了看身后正在组装的神秘武器，心情复杂。他知道，战争的形态，正在悄然改变。曾经倚仗的武勇和阵型，在面对新型防御工事时显得如此无力，而知识、技术和耐心，正在成为决定胜负的新关键。
工兵的舞台已经搭好，一场围绕着一座小小棱堡的、斗智斗勇的土木与爆破之战，在这南国的夜色下，正式拉开了序幕。收复台湾之役，进入了更加考验耐心与智慧的攻坚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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