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白色药片在胃里溶解，像投入静湖的一滴墨，起初并无太大感觉，只是喉间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我维持着侧躺的姿势，背对着他，耳朵却竖得像雷达，捕捉着他重新投入工作后的一切声响——键盘敲击的节奏，纸张翻动的轻响，甚至是他偶尔因疲惫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起初的平静渐渐被一种细微的、从身体内部蔓延开来的异样感取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松弛感。
像是绷紧许久的弦被悄然拧松了几扣，一直高度戒备的神经末梢似乎变得有些迟钝，包裹着心脏的那层坚硬冰壳，也仿佛在某种温和的溶剂下，微微软化了边缘。
是药物的作用？
还是……纯粹的心理暗示？
我无法确定。
但这种感觉并不令人舒适，反而带来一种失控的恐慌。我习惯于在恐惧和警惕中保持清醒，这种被迫的“放松”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剥去了硬壳的软体动物，脆弱地暴露在捕食者的视线下。
我必须保持清醒。
我悄悄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刺痛感短暂地驱散了那股蔓延的松弛，让意识重新凝聚。
但很快，那莫名的松弛感又如同潮水般，缓慢而坚定地重新涌了上来。
不行……
我试图集中精神，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思考周彦珩的威胁，思考谢予琛可能的反应……但思绪像陷入了粘稠的糖浆，变得迟缓，难以深入。
脑海里反而开始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零碎的、被刻意遗忘的画面——
谢予琛在民政局门口，冷眼看着江遇白和林可欣羞辱我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醉酒后吻我，喊着“妹妹”，那痛苦而迷茫的眼神……
他左臂中枪，血染白衬衫，却仍死死护在我身前……
还有……更早之前，在我还是一无所有的姜时安时，他似乎也曾在我看不见的角落，用他自己的方式，处理过一些试图骚扰我的麻烦……
这些画面混杂着他对我的欺骗、囚禁、以及可能是杀害姜兰凶手的嫌疑，像一团乱麻，在我被药物影响的、不再那么壁垒分明的大脑里疯狂搅动。
恨意依旧在，恐惧也未曾消退。
但似乎……多了一些我无法精准定义，也不愿去深究的、混乱的东西。
“……哥。”
一声低唤，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干涩的喉咙里逸了出来。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的依赖。
敲击键盘的声音骤停。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我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脏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攫住！我在干什么？！我竟然在他面前，流露出了不受控制的软弱？！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回头，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我的背上。
他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难熬。
他在想什么？是在嘲讽我这拙劣的、连药物都无法完全控制的表演？还是在评估我这突如其来的、看似“真情流露”的称呼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目的？
漫长的几秒钟后，我听到了他起身的声音。
脚步声靠近。
他停在了床边。
我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像一具僵硬的标本。
然后，我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这个认知让我的血液几乎逆流！他从未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如此靠近我！
一股混合着药效的、陌生的温热感，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冲上我的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带着淡淡烟草和雪松的气息，此刻仿佛带着某种侵略性，强势地侵占了我周围的空气。
“药效上来了？”
他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像羽毛般搔刮着我紧绷的耳膜。
我无法回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于哽咽或呜咽的短音。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
他的手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测试体温，然后缓缓下移，极其轻地、拂开我因冷汗黏在颈侧的头发，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耳廓。
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凉而细腻，却像点燃了一串火种，沿着我的脊椎一路灼烧下去！
“有点热。”他淡淡道，收回了手，“睡吧。”
他说完，却没有立刻离开。
我依旧僵硬地背对着他，能感觉到他停留在身后的目光，以及那存在感极强的、属于他的气息。
体内的药物还在发挥着作用，让那份恐惧和戒备与一种诡异的、被安抚般的松弛感古怪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
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算是……一种回应吗？
对我那声失控的“哥”，以及我刻意表现的脆弱的……某种程度的接纳？
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的、摧毁心防的驯化手段？
我不知道。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煎熬逼疯时，他终于站了起来。
床垫恢复原状。
脚步声响起，他走回了沙发。
我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听到他重新打开电脑的声音，才如同虚脱般，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早已被指甲掐出深深印痕的掌心。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而那被他指尖触碰过的耳廓和颈侧皮肤，却仿佛残留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灼热感。
药效似乎在慢慢减退，思维的钝感逐渐消失，但心底那片刚刚被强行撕开的、关于他复杂性的认知裂痕，却再也无法弥合。
试探的代价，远超我的预估。
我似乎……释放出了某种连我自己都无法掌控的东西。
而猎人，正冷静地坐在不远处，观察着猎物的一切反应。
（第七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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