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那会，嬴娡可不是这样的，她或许都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自己起初是怎么没名没分就跑到赵乾家里，陪着赵乾磕头，给赵母送葬发丧，陪着人家打点一切。或许也就是嬴娡的这一次举动彻底俘获了赵乾的心，更加坚定了他入赘嬴家的心，以至于后来送完葬，丧期未满，他就搬到嬴家来了，也没问嬴家要任何赘礼。嬴家甚至都没有请一个媒公、媒婆上赵家的门，跟族里的长辈宗亲知会一声，就这样成了有实无名的嬴家入赘女婿。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在乎那些虚礼，更不在乎嬴家的条件有多差，将来要吃多少苦，每天要干多少活。只在乎嬴娡能够稍微对他好一点，至少基本有个保障，懂得嘘寒问暖，不至于让他完全寒了心。可结局让他觉得很不值，嬴娡口无遮拦，完全不怕戳他痛处，而且赵乾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吃软饭，他自己能干活，来的时候还带了不少金银细软，毕竟他们赵家比起嬴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初秋的庭院里，梧桐叶已泛了黄。嬴芜才踏进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清脆得刺耳。
她轻叹一声，绕过廊下那架嬴娡最爱的古琴——琴上已落了层薄灰。
进屋时，嬴娡正背对着门口，肩头微微耸动。地上是青瓷茶盏的碎片，水渍蜿蜒如泪痕。
“他又不是第一次闹脾气，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吵架，这次倒学会摔东西了？”嬴芜轻声说着，小心避开碎片，走到妹妹身旁。
嬴娡不回头，声音带着哽咽：“阿姊，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再过来说风凉话了，好不好？我知道这亲是我自己要成的，这人是我自己要找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活该。可你也没必要每次都讽刺我，奚落我，对我落井下石，我可是你亲妹妹。”
窗外，方才一岁的姒儿被茗蕙抱着跟她自己的两个大孩子玩耍，“看看这妹妹，小脸圆嘟嘟的，小嘴巴粉嫩嫩的，小手胖乎乎的，小脚还怪有劲的，长大了肯定也是一个和她妈妈一样厉害的人物。”
是啊，孩子是很可爱，可是嬴娡这时候听到这种话，她只觉得有点讽刺，毕竟现在的她啥也不是。
虽说在这个家里，她几乎是所有人的义仗，一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都等着她去外面给他们讨生活，挣饭钱。在这一家子人眼里看来，他嬴娡确实已经是很厉害的角色，也算得上有本事才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还能挣得口饭吃，还能养活一家人。可这样的生活却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每天都跟自己过不去。与其说她每天跟赵乾过不去，一天到晚跟他吵架，其实更多的是她跟自己过不去。
看到如今这样的局面，嬴芜心下一软，想起一年多以前嬴娡执意要成亲时，自己曾阻拦苦劝：“赵乾真是很好没错，可是他跟你就不是一路人，你们根过不到一起去。”
可那时的嬴娡眉眼灼灼：“在婚姻和感情方面，六姐你没有话语权，你不用劝说我，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听的。我觉得赵大哥人挺好的，跟他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你看现在外面就兵荒马乱的，我还能有什么前程，我不知道崇明书院什么时候才能复学，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次读书，才能给自己挣个前程。就算我能去读书，我的前途也很渺茫，我不过是一件女流，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封王拜相。更何况我只是一普通女子，就算是真的读了书，也未必能够挣一个好前程回来。我也不是二姐，天赋异禀，还能得贵人相助。”
说到底，就是无论人怎么劝，嬴娡都是铁了心，就是要成亲、成家。
如今他们以前经常谈的破琴还在，当初的言之凿凿却早已随风散了。
“姒儿，还那么小，你真打算让他没爹啊？既然都选择成家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呗！有爹和没爹的孩子是一回事吗？说到底，赵乾这个人做爹还是可以的，我建议你还是好好把他劝回来。”嬴芜轻声道，“我让人去他做工的地方瞧过了，不是我在这里危言耸听，人家在那里过的日子，可比我们家好过多了，等他真的喜欢上那里了，搞不好就不回来了。”
嬴娡身子微僵，仍不回头：“他爱回不回。”
“我知道你委屈。”嬴芜转到妹妹面前，见她眼下乌青，钗环不整，心里更是一阵酸楚，“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了姒儿，这家就不能散。”
“当初阿姊不是最反对这门亲事么？现如今又何必如此苦口婆心来劝我，我们散了，不是正合你意吗？你平日里就没有一句好话，总是冷嘲热讽。”嬴娡终于抬眼，眸中带着讥诮。
“那是当初。你以为我真的想管你这些破事吗？要不是你是我亲妹妹，我才懒得管你。”嬴芜握住妹妹冰凉的手，“如今你们是拜过堂的夫妻，是姒儿的爹娘。这世道对女子苛刻，你若真让他流落在外，那些闲言碎语第一个淹死你。”
嬴娡咬唇不语。窗外姒儿突然哭了起来，茗蕙也配合上了。“姒儿乖，这孩子怎么总哭呢？不知道是不是爹爹不在，你平时最喜欢爹爹了是不是？只要你爹爹抱你你就不哭。既然姒儿喜欢爹爹，那我们就把爹爹请回来，好不好？我们去求求娘亲求求娘亲把爹爹带回来好不好？”
这哭声像一根针，扎进了嬴娡心里。她眼圈一红，强撑的倔强终于垮了：“我承认这孩子自从生出来以后，都是赵乾在带孩子离开了他亲爹，她一定是知道的吧！”
“谁说不是，赵乾当爹是没得说的。”嬴芜替她理了理鬓发，“去把它找回来吧！他现在已经没有亲人在身边了，你就是他的亲人，你们既然已经成了家，你怎么能让他流落在外，就算他真的要去外面做工，晚上也得应该回来睡才对。怎可就这样住在外面？像什么话？”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簪，轻轻放在嬴娡手中：“赶紧把自己收拾整齐，该干嘛干嘛去。”
嬴娡握着簪子，指尖微微发颤。那木樨雕得精致，一簇簇小花团在一起，仿佛能闻到香气，这还是当初赵送给她的簪子。
“刘姐，你说他会跟我回家吗？”嬴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只要你好好说，好好劝他会回来的，不要一下子又脾气上头话赶话又吵起来了。”嬴芜特意嘱咐，“我听说赵乾这几日病了，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个人照顾，你就忍心？”
嬴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担忧，又迅速垂下眼帘。
“去吧。”嬴芜轻推她一把，“就算不为夫妻情分，也该为姒儿想想。孩子不能没有爹。……还是得想想人家往日的好。”
秋风卷入室内，带来阵阵木樨香。嬴娡望着窗外被茗蕙逗得再次咯咯笑的姒儿，终于站起身。
“我…我去看看姒儿。”她说着，快步走向门外，脚步却不自觉地朝着梳妆台的方向偏了偏。
嬴芜看着她故作镇定的背影，微微一笑。她想嬴娡应该是开窍了，或许她真的能去把赵乾给接回来。
世间姻缘大抵如此，不是所有破镜都能重圆。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总得走下去——为了孩子，也为了当年那个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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