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未能穿透铅灰色的云层与持续的风雪,天地间依旧是一片晦暗的混沌。茅棚内,那簇微弱的火塘仿佛也耗尽了力气,光芒愈发黯淡,只余下一点将熄未熄的猩红余烬,苟延残喘。
辛诚的状况暂时稳定了下来,如同风暴眼中诡异的平静。他依旧昏迷,但呼吸不再那么急促骇人,体温也略微下降,只是脸色苍白得如同外面的积雪,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内敛起来,用于对抗体内那场看不见的战争。渡难禅师再次为他诊脉后,沉默良久,只道了一句:“如履薄冰,慎之再慎。” 便回到角落,继续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诵经与冥想,如同一尊枯寂的石像,唯有偶尔掠过辛诚和沈青棠身上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与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渡难禅师的沉默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以他的修为和眼力,不可能看不出辛诚体内掌毒与蛊毒形成的危险平衡,以及沈青棠强弩之末的状态。但他选择了静观,除了必要的援手,并不多加干涉。这种克制,是出于佛家的“不干涉因果”,还是他也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时机,或者……在观察辛诚和沈青棠这对“变数”究竟能走出怎样的轨迹?他与北冥星算、与“空心人”是否存在着某种更深层次、更古老的关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沈青棠几乎一夜未眠,憔悴写满了她的眉宇。她体内的“同心蛊”因为昨日强行运功、情绪大起大落,以及可能与辛诚体内蛊毒产生的微妙共鸣,一直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躁动状态,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激流。她强忍着不时袭来的心悸与寒意,细心地将最后一点干净的雪水烧开,喂辛诚喝下几口。
就在她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四肢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一股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阴寒的刺痛,如同无数根冰锥,骤然在她心口炸开!
“呃啊——!”
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手中的陶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衣衫,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透明般惨白。她双手死死抠住胸口,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正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撕裂、冻结。
“女施主!”渡难禅师骤然睁眼,身形一动已至她身旁,枯瘦的手指迅速点向她背后几处大穴,精纯温和的佛门内力试图灌入,安抚那狂暴的蛊毒。
然而,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渡难禅师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非但未能平息蛊毒的躁动,反而像是投入滚油的火星,引发了更剧烈的反噬!沈青棠猛地喷出一口颜色发暗、近乎黑色的血液,血液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竟隐隐散发出一股诡异的腥甜气息,并伴有极细微的、仿佛活物般的蠕动!
“蛊毒反噬,已侵心脉!”渡难禅师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收回手指,指尖竟隐隐附着一层薄薄的黑气,被他运功缓缓化去。“此蛊……已被彻底激活,远非先前可比。下蛊者……或许已感知到异常,正在强行催动母蛊,意图……要么彻底控制,要么……毁掉!”
沈青棠在极致的痛苦中,意识却因为生死危机而异常清晰。她捕捉到了渡难禅师话中的关键信息——“下蛊者感知到异常”。
异常来源是什么?是她之前动用“玉碎指”搏命?还是辛诚成功将部分蛊毒引入自身,打破了原有的控制平衡?如果是后者,那是否意味着,辛诚的冒险之举,虽然带来了眼前的致命危机,却也……意外地触碰到了下蛊者的敏感神经,甚至可能干扰了其掌控?
下蛊者此刻强行催动母蛊,目的是“控制”或“毁掉”。这说明对方要么失去了耐心,要么是感受到了威胁。威胁从何而来?除了她和辛诚,还有谁?渡难禅师?还是他们无意中触及的某个秘密?这剧烈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情报!
沈青棠剧烈喘息着,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这蛊毒能让她感知到下蛊者的模糊方位,那么,当下蛊者如此强力催动母蛊时,这种感应是否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能否反向传递一些模糊的信息回去?比如……她的位置,她的状态?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等于主动暴露,但或许,也能成为误导敌人的诱饵?
“大…师……”沈青棠牙关打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他…他怎么样了?” 即便自身濒临绝境,她最牵挂的,依旧是辛诚。
渡难禅师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辛诚,沉声道:“辛施主体内情况复杂,掌毒与蛊毒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共生状态,反而暂时护住了他一丝心脉不被掌力彻底震碎。但此法凶险,如同刀尖起舞,一旦平衡打破,顷刻间便是万劫不复。而如今,你体内母蛊被强力催动,恐怕……也会对他体内的子蛊残毒产生影响。”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昏迷中的辛诚突然也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眉头紧锁,额头再次渗出冷汗,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沈青棠体内的剧痛,通过那奇异的蛊毒连接,清晰地传递到了他那里。
辛诚的意识虽然沉沦,但“无想心域”的本能并未完全消失。在沈青棠蛊毒猛烈发作、并通过连接影响到他的瞬间,他那片混沌的识海中,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源自沈青棠的极致痛苦,同时也“捕捉”到了一丝来自远方的、充满恶意的、试图操控一切的意志波动(母蛊催动者)。这股意志波动,与他记忆中冯保的阴冷、释空的凶戾、甚至那傀儡替身的空洞都不同,更加隐晦、深沉,带着一种……计算般的冰冷。
在这极端刺激下,他破碎的记忆与之前的呓语推理开始疯狂重组。“镜子…反射…操控…” “星轨…引导…共鸣…” “蛊毒…连接…感知…” 这些碎片化的概念,与此刻感受到的“恶意意志”和“双向痛苦”联系起来,一个模糊的、惊人的推测在他潜意识中逐渐成形:“空心人”的运作模式,或许就是一个放大版、复杂化的“同心蛊”系统! 利用秘密(如同母蛊)掌控朝臣(如同子蛊),利用预言(如同蛊毒发作)制造恐慌与操控事件!而他和沈青棠,现在就像是意外接入这个系统的一个异常节点,既受其害,也可能……反过来窥探、甚至干扰这个系统!
在这痛苦的共鸣中,辛诚的潜意识死死抓住了一个概念——“平衡”。他引入蛊毒,最初是为了续命,但现在看来,这无意中创造的“平衡”,或许能成为一个“锚点”。一个既可以暂时保护沈青棠,又可能让下蛊者投鼠忌器,甚至在未来……成为反向侵蚀那个庞大操控系统的突破口!当然,这需要极其精妙的操作和对时机的把握,任何差错都会导致平衡崩溃,两人瞬间毙命。
“青…棠……”辛诚在昏迷中,极其艰难地、模糊地吐出了两个字。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
沈青棠看到他的反应,听到他无意识呼唤自己的名字,心中剧震,那股同生共死的连接感从未如此清晰。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渡难禅师,眼中虽然充满痛苦,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大师…可有办法…暂时…隔绝…或者…误导…那母蛊的感应?”
她问出了关键问题。这不是求根治,而是求策略性的干扰。她在尝试运用智斗思维,而不仅仅是硬抗。
渡难禅师深深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辛诚,缓缓道:“隔绝母蛊,以老衲之力,或可勉强一试,但需耗费巨大,且只能维持极短时间,并可能引来下蛊者更强烈的探查。至于误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摊诡异的黑血,“此蛊诡谲,与心神相连极深。或许……唯有极致的情绪,或可暂时扭曲其传递的‘信息’。”
“极致的情绪……”沈青棠喃喃重复。她明白了渡难禅师的意思。既然蛊毒与心神相连,那么强烈的情感波动,或许能像干扰信号一样,暂时覆盖或扭曲母蛊接收到的关于她位置、状态的精确信息。
她可以选择模拟“濒死”的绝望,让下蛊者认为她已经失去价值或即将消亡,从而放松警惕或改变策略;她也可以模拟“狂暴”的反抗,让下蛊者误判她的状态和意图;甚至……她可以尝试模拟“被掌控”的顺从,进行更深层次的伪装潜伏。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后遗症。
她看向辛诚。辛诚引入蛊毒,创造了“平衡”这个物理层面的变量。而她,或许可以通过操控情绪,创造信息层面的变量。两人在无意中,竟然开始从不同维度,对这个诡异的蛊毒系统进行着试探性的“破解”与“反击”。
就在这时,沈青棠体内的剧痛再次攀升到一个新的高峰,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要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爆,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她看向辛诚苍白而安静的侧脸,又想起他昏迷前那句“天下人可负,唯不负卿”的誓言,想起两人一路走来的种种艰辛与温暖。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甘、眷恋与守护之意,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发!
她不再试图抵抗那痛苦,反而主动拥抱了那股极致的情感!
“啊——!!!”
她仰头发出一声凄厉决绝的长啸,这啸声中蕴含的不是崩溃,而是一种以生命为燃料燃烧出的、对抗命运的宣言!与此同时,她凭借“夜不收”掌控自身的秘法,强行引导这股澎湃的情绪洪流,冲击向那盘踞在心脉的蛊毒核心!
一瞬间,她感觉与远方那恶意意志的连接,变得模糊而扭曲起来,仿佛隔了一层汹涌的波涛。母蛊传递来的催动指令,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和迟滞!
有效!虽然代价是她自身的生命力在加速燃烧!
渡难禅师见状,不再犹豫,双掌合十,口中梵音陡然变得洪亮庄严,一股磅礴而柔和的佛光自他干瘦的躯体散发出来,形成一个淡淡的光罩,将沈青棠笼罩其中。这是佛门的一种高阶守护结界,旨在隔绝内外气息,干扰一切邪恶窥探。
光罩之内,沈青棠的啸声渐渐低落,她脱力般瘫软在地,气息微弱,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成功了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没有坐以待毙,她进行了反击,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步。
光罩之外,风雪依旧。渡难禅师维持着结界,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消耗巨大。而昏迷中的辛诚,在沈青棠那声蕴含极致情感的啸声和结界升起的瞬间,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仿佛在无尽的黑暗跋涉中,捕捉到了一丝来自同伴的、坚定的回响。
茅棚内,三人以各自的方式,与那无形的、远方的操控者,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惊心动魄的较量。蛊毒已入心脉,危机迫在眉睫,但也正是在这最深的绝望中,智慧的火花与反抗的意志,正在悄然滋生,为那看似必死的棋局,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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