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焱带走赵德柱问话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暮色笼罩的皇史宬内悄然荡开涟漪。虽无明令,但无形的紧张感仿佛凝结了空气,往来吏员的脚步更轻,交谈近乎耳语,看向辛诚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好奇,有忌惮,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辛诚对此恍若未觉。他安静地回到那间狭小的值房,关上房门,将外界的纷扰与窥探暂时隔绝。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他沉静的身影。他没有急于整理思绪,而是先提起桌上冰冷的茶壶,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慢慢啜饮着。微涩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帮助他平复因直面曹焱和抛出关键线索而略微加速的心跳。
“无想心域”并非万能,它需要绝对的心神凝聚。今日接连与沈青棠周旋、观察街道异动、查阅档案记录、试探赵德柱乃至应对曹焱的质询,每一步都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太阳穴传来隐隐的胀痛,提醒着他精神的疲惫。
但他不能停下。
曹焱介入赵德柱之事,是一把双刃剑。好处在于,以东厂之能,或许能更快地从赵德柱口中撬出真相,至少能弄清那些桐油清漆的真正用途,这有助于洗刷他自身的嫌疑,甚至可能直接指向凶手。但风险同样巨大——打草惊蛇。若赵德柱真是关键人物,或其背后之人能量巨大,很可能导致线索中断,甚至引来对方更激烈、更隐蔽的反扑。
“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辛诚放下茶杯,指尖冰凉。他需要一条即使在东厂调查受挫或走入歧路时,依然能通往真相的路径。那条路径的起点,似乎依然落在那卷被东厂封存的《洪武朝钦天监异象录·补遗》上。陈芜因它而死,它必然记载着触及核心秘密的内容。
然而,如何绕过东厂的封锁,接触到那卷档案?硬闯无异于自寻死路。偷窃更是下下之策,一旦被发现,万劫不复。
就在他凝神苦思之际,窗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叩击声。嗒—嗒嗒—
辛诚眸光一凝。这是他与沈青棠约定的暗号,表示有紧急信息传递,需立刻接收。
他迅速起身,吹熄油灯,让房间陷入黑暗,然后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夜色已浓,皇史宬内巡逻的灯笼光芒在远处摇曳,他所在的这片杂役值房区域光线昏暗。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灵猫般敏捷地闪到窗下,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约莫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迅速塞进窗缝,随即不等辛诚回应,便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之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辛诚默然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轻轻关好窗户,重新点亮油灯。
油纸包入手微沉。打开后,里面是两样东西:一块用丝线缠绕、保护得极好的深褐色泥土块,以及一张折叠的桑皮纸。
辛诚首先拿起那块泥土。质地细腻,颜色正是他在陈芜鞋底和骁骑营马车上见过的赤绛泥!但这一块似乎更为纯净,颜色也更鲜亮一些,仿佛刚从矿脉中取出不久。沈青棠的效率果然惊人,短短半日,竟真的弄到了实物。
他小心地将泥土块放在一旁,展开那张桑皮纸。上面是沈青棠那娟秀而锐利的字迹,内容却让他心头一震。
“辛先生:”
“赤绛泥样本已获,取自西山皇陵区边缘一处废弃矿坑,该处近日确有非官方人员活动痕迹,守卫森严,难以深入。然,另有要事相告,关乎契约之基。”
“今日午时品茗轩外,那队骁骑营马车,我已查明其部分去向。车队并未进入任何官方库房或军营,而是在城内绕行后,最终驶入了城东澄清坊的一处私宅。该宅院隶属何人,尚未完全查明,但背景极深,与朝中某位勋贵有关联。”
“此事牵连甚广,已超乎我之前预估。为确保‘诚之契约’不致因外力或误解而崩坏,青棠提议,你我当订立一份更具体、更稳固的盟约,非止于口头之誓。此为‘金石之约’。”
“金石之约第一条:情报共享,毫无保留。 凡涉及‘空心人’、陈芜案、赤绛泥、星陨之地及相关人事线索,无论来源,无论轻重,皆需及时、准确告知对方,不得刻意隐瞒、延迟或扭曲。”
“金石之约第二条:行动互助,风险共担。 在调查过程中,若一方遇险或需协助,另一方在能力范围内需尽力援手。重大行动前,需相互知会,共商对策。”
“金石之约第三条:各尽其能,互不干涉。 你我身份、能力、手段各异,可依各自擅长领域行事,互不掣肘。然,不得损害对方利益,不得触及对方底线(我的底线乃查明父亲失踪真相;你的底线,请明示)。”
“金石之约第四条:契约存续,以诚为鉴。 此约直至陈芜案真相大白、‘空心人’威胁解除、或双方一致同意终止时方止。期间若有违逆,心神共谴,天地不容。”
“此非儿戏,乃生死相托之盟。青棠已知无不言,并已展现诚意(赤绛泥样本、车队去向)。若先生认可此约,请于明日巳时,携此桑皮纸及先生之‘诚’意,再临品茗轩天字号雅间,于纸上留下先生指印及底线条款,契约即成。若不应,亦请明示,此前口头之约作废,各安天命。”
“阅后即焚。静候佳音。”
“沈青棠 顿首”
辛诚逐字逐句地读完,指尖微微用力,桑皮纸边缘起了褶皱。沈青棠此举,看似是加强合作,实则是在巨大的风险压力下,要求更紧密的捆绑和更彻底的信任。她提供了极具价值的新线索(私宅、勋贵),也展示了她的能力与效率,同时抛出了这个不容回避的“金石之约”。
他不得不承认,沈青棠的提议有其道理。面对可能牵扯到军方和勋贵的庞然大物,单打独斗无异于螳臂当车。一个松散的口头约定,在巨大的利益或威胁面前,太过脆弱。而这份“金石之约”,虽然约束力听起来依旧玄乎,但其条款清晰,权责明确,尤其是“情报共享”和“风险共担”,在眼下步步惊心的局面中,显得至关重要。
他的底线?辛诚沉吟。自然是查明陈芜案真相,洗刷自身冤屈,保全性命。或许,还要加上一条——不违背本心之“诚”。
答应,意味着他将更深地卷入这场漩涡,与夜不收遗孤的命运彻底捆绑,风险倍增。不答应,则可能失去最重要的盟友和情报来源,独自面对来自东厂、幕后黑手乃至未知势力的压力,前景更加渺茫。
“无想心域”在寂静中运转,利弊得失如同清晰的棋局在脑中展开。几个呼吸后,辛诚睁开眼,眼中已无犹豫。他提起笔,蘸了蘸所剩无几的墨汁,在那张桑皮纸的末尾,沈青棠留出的空白处,郑重写下:
“底线: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存身保命,不违本心之诚。”
他没有留下指印,此刻并无印泥,但他写下这行字,便已代表了承诺。他将桑皮纸仔细折叠好,与那块赤绛泥样本一同收入怀中贴身处。
随后,他将油灯再次移近,看着那张包裹物品的油纸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跳动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明灭不定。
明日巳时,品茗轩。
他将正式与沈青棠缔结这“金石之约”。这不是简单的合作,而是真正的同盟,是身处绝境中的相互依存。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生是死,但至少,他不会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
窗外,传来打更人悠长而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皇史宬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一些压抑的声响,像是呵斥,又像是哭泣,随风飘来,又迅速消散在夜风中。那是东厂番役在连夜审讯赵德柱吗?
辛诚吹熄了灯,和衣躺在那张坚硬的板榻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房梁轮廓。
夜色正浓,前路未卜。但手中那块微凉的赤绛泥,和怀中那张承载着盟约的桑皮纸,却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同于以往孤身奋战的、奇异的力量。
“金石之约……”他在心中默念,“便让我看看,这‘诚’字,究竟能在这诡谲的棋局中,碰撞出怎样的金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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