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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寒井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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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雪粒子,狠狠刮过李家屯后山的坟茔地。

王青城倒下去的时候,没听见自己身体砸在冻土上的闷响,也没听见远处李有田夫妇变了调的惊呼。世界像被一只巨手猛地按进了墨缸,粘稠的黑暗裹挟着刺骨的严寒,瞬间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意识。

只有冷。

比井底沉淀了二十年的寒水更甚,比北风刮骨更厉。那冷源就在他心口,那团被唤作“余烬”的东西彻底沉寂了,不再嗡鸣,不再震颤,像一块沉入万载玄冰的顽铁,死寂地、贪婪地汲取着他残存的生命热力。冰冷的锁链不再是具象的嗡鸣,而是化作无数细密尖锐的冰针,自心口爆开,顺着血脉经络,扎向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

黑暗并非纯然虚无。粘稠的、带着焦糊味的烟雾翻滚着,视野里只有跳动的、吞噬一切的红。热浪灼人,舔舐着皮肤,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女人的,尖锐地穿透火焰的咆哮,像烧红的针扎进耳膜。

“城儿——跑!快跑啊——!”

那声音撕裂了他的胸腔。他看见一只纤细的手,在浓烟与烈焰的缝隙中徒劳地伸出,手腕上似乎系着一点温润的光,旋即被翻卷的火舌吞没。滚烫的木梁带着火星轰然砸落,视野彻底被刺目的红与黑占据……母亲!那冲天的火光,那绝望的呼喊,那焚尽一切的焦糊气味……是那场大火!埋葬了他所有童稚和温暖的大火!

他像溺水的人,在冰冷与灼热的夹缝中徒劳挣扎。肺部如同塞满了冰渣和滚烫的灰烬,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溢出嘴角。浓重的血腥气里,竟混着一丝奇异的、挥之不去的清冷甜香——胭脂香!冰冷又缠绵,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毒蕊,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缠绕在濒死的梦境边缘。

* * *

“咋…咋办啊?有田哥!”赵金凤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裹着厚厚的破棉袄,依然像风中落叶,牙齿磕碰得咯咯响。她看着几步外雪地里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暗红的袍子几乎与地上半凝的暗红血渍融为一体,惨白的月光勾勒出他枯槁得惊人的轮廓,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破旧人偶。

李有田同样面无人色,壮硕的身子佝偻着,巨大的恐惧过后,是更深的麻木和茫然。他爹李满仓的薄皮棺材还停在刚挖的浅坑旁,新土的气息混着坟地的阴冷。而这位刚为他们李家化解了滔天怨债、几乎搭上性命的王小先生,此刻就倒在那里,生死不知。

“能…能咋办?抬…抬回去!”李有田猛地一咬牙,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发出低吼,“不能…不能让他就这么…躺这儿!”他想起王青城倒下前那决绝的身影,想起那口喷出的带着金光的血,心头涌上一股混杂着敬畏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招呼着旁边同样吓傻了的两个本家兄弟,“栓柱!二愣子!搭把手!快!”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冻硬的雪壳,靠近那倒伏的身影。手指触碰到王青城胳膊的瞬间,李有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感觉…不像是碰到活人,倒像是碰到了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沉铁!寒意直透骨髓。

他们小心翼翼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翻过来。王青城双目紧闭,脸上覆盖着一层不祥的青灰色,嘴角残留着已经半凝的暗红血痕,那抹诡异的胭脂冷香,在坟地阴冷的空气里幽幽地弥漫开来,更添几分悚然。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截焦黑开裂的木棍,指节如同铁铸。

“老天爷…”赵金凤捂住了嘴,眼泪又涌了出来,不知是为王青城,还是为李家这接连的横祸。

李有田和栓柱一前一后,极其别扭地架起王青城的胳膊,二愣子则托住他的腿弯。入手的分量轻飘飘的,那件空荡荡的暗红布袍下,仿佛只剩下一副裹着冰冷皮囊的嶙峋骨架。每一步挪动都异常艰难,王青城毫无知觉的身体死沉,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几人脸上。

“慢点…慢点…别颠着王小先生…”李有田喘着粗气,每一步都踩在雪窝深处,发出嘎吱的声响,在死寂的坟地里格外刺耳。

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脚步踩雪的声音。月光惨白,照着这沉默而诡异的一行人,抬着一个活死人般的“先生”,离开这刚刚平息了滔天怨气的坟茔地,朝着山下死寂的李家屯蹒跚而去。

* * *

王青城感觉自己沉在冰冷的墨海里。

母亲那声凄厉的“快跑!”还在耳边回荡,火焰的灼热与此刻彻骨的寒冷交织撕扯着他的神经。肺部的冰渣似乎被那丝缠绕的胭脂冷香搅动,又是一阵剧烈的、来自脏腑深处的痉挛。他无意识地侧过头,一股温热的液体再次涌出嘴角,滴落在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物体上(是担架的木板?还是后来炕上的被褥?)。

浓烈的血腥味中,那缕胭脂冷香骤然变得清晰、浓郁!像一道冰冷的丝线,穿透了无边的黑暗和混乱的梦境,固执地牵引着某种潜藏的意念。

这意念并非来自王青城濒临破碎的自我。他体内那团死寂的“余烬”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灰仙的本源烙印,被这同源的、冰冷又带着奇异吸引力的香气猛地触动了!

识海深处,一片绝对黑暗的角落。

“吱……”

一声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鼠类嘶鸣响起。并非声音,而是一道冰冷、机敏、带着土腥与黑暗地穴气息的意念波动。

灰九冥的残存意识,在宿主濒死、堂口仙力衰微到极致的时刻,被那缕源自宿主鲜血的奇异胭脂冷香强行唤醒了!这香气…很熟悉!像某种古老的、刻在仙家骨血里的呼唤,带着探寻与归源的渴望!

“吱吱…香…同源…找…”

灰九冥的意念混乱而执着。它像一缕幽魂,在本该彻底沉寂的“余烬”边缘艰难游弋。它感应到宿主生命的烛火正在被那彻骨的寒冷飞快地吞噬。它需要力量!需要回应那香气的指引!这或许是唯一能扰动死局、撬动一丝生机的契机!

灰九冥的意志瞬间变得无比集中、无比贪婪。它不再试图唤醒或保护宿主衰败的躯壳,而是将残存的、属于灰仙“踩盘寻踪”的本命神通,不顾一切地投向王青城嘴角那抹带着胭脂冷香的温热血液!

嗡!

一股无形的、极其微弱却带着特殊韵律的土腥气,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以王青城嘴角的血迹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瞬间穿透了李家低矮的土坯房顶,融入外面冰冷沉寂的雪夜。

这波动凡人无法察觉,却如同黑夜里的灯塔,精准地刺入了李家屯乃至附近山野所有鼠类的感知世界!

李家昏暗的里屋炕上。王青城被安置在唯一那床厚实些的旧棉被里,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李有田夫妇守在炕边,一脸愁苦和恐惧,屋角的破瓦盆里燃着几块捡来的木炭,勉强驱散一丝寒意,却驱不散心头沉重的阴霾。赵金凤端着一碗刚温过的水,用一块破布蘸着,小心翼翼地擦拭王青城嘴角和下颌凝结的血污。

突然!

炕沿下的泥土墙角,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一只足有巴掌长、皮毛油光水滑的大灰耗子猛地从一个小洞里钻了出来!它不像寻常老鼠般惊惶逃窜,而是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搭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小小的鼻子朝着炕上的王青城方向,极其用力地、高频地抽动着!绿豆大的黑眼睛死死盯着王青城嘴角那抹暗红,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灵性光芒!

“啊!”赵金凤吓得手一抖,碗里的水泼了小半,失声惊叫,“耗子!大耗子!”

李有田也被这突然冒出的硕鼠吓了一跳,下意识抄起炕边的笤帚就要打:“该死的畜生!滚出去!”

然而,那大灰耗子对李有田的怒喝和挥舞的笤帚视若无睹!它依旧死死盯着王青城,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吱吱”声,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几息之后,它猛地转身,闪电般窜下炕沿,却不是逃走,而是朝着外间堂屋的方向疾奔而去!

紧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墙角、灶台缝隙、甚至房梁的阴影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潮水般响起!一只、两只、十只…几十只大小不一的耗子,灰的、黑的、褐的,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号令,从李家屋舍的各个角落钻出!它们无视了炕边惊骇欲绝的活人,目标出奇地一致——追随着那只领头大灰耗子的轨迹,汇成一股灰黑色的、涌动的溪流,疯狂地涌向外间堂屋!

鼠群奔涌,爪子刮擦着冰冷的地面,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我的老天爷啊!这…这是咋了?!”赵金凤彻底瘫软在炕沿下,脸色惨白如纸。李有田也僵在了原地,举着笤帚的手停在半空,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放大。眼前这万鼠奔腾的诡异景象,比昨夜坟地的招魂更让他肝胆俱裂!这绝非寻常鼠患!是仙家显灵?还是…又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灰黑色的鼠潮无视了人类的惊骇,汹涌地冲过堂屋冰冷的泥土地面,目标明确地扑向那个曾经供奉着保家仙牌位、如今却积满灰尘、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神龛角落!

那只最先出现的大灰耗子如同最骁勇的先锋,后腿猛蹬,嗖地一下窜上了神龛前那个早已干涸、落满厚厚浮灰的小供桌!它小小的爪子极其灵活地扒拉着供桌边缘的灰尘,随即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向供桌下方——那个紧挨着冰冷土墙根、堆满了陈年蛛网和杂物的黑暗角落。

“吱吱吱!”它发出尖锐而急促的嘶鸣,仿佛在召唤同伴。

后面的鼠群瞬间响应!几十只耗子如同训练有素的工兵,疯狂地涌向供桌下方。它们用尖利的爪牙撕扯开层层叠叠的、粘连着灰尘的蛛网,用身体拱开那些腐朽的碎木屑、干瘪的虫壳等杂物。尘土被剧烈地搅动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霭,夹杂着耗子们兴奋的吱吱声,场面混乱而诡异。

李有田和赵金凤缩在里屋门口,惊惧地看着这发生在自家堂屋的“鼠灾”,大气不敢出。供桌下方原本被厚厚杂物堵塞的墙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鼠群清理着,渐渐露出了后面冰冷的土坯墙面。墙根处,似乎有一个被碎砖和泥土半掩着的、不起眼的破洞,通向更深沉的黑暗——也许是墙基下的鼠道,也许是更久远年代留下的缝隙。

那只领头的大灰耗子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紧接着,又有几只最强壮的老鼠跟着挤了进去。供桌下传来一阵更加激烈、更加沉闷的挖掘和抓挠声,泥土和碎砖的粉末簌簌落下。

突然!

“吱——!”一声异常高亢、带着某种发现与狂喜的尖啸从墙洞深处传出!

外面的鼠群瞬间沸腾了!挖掘的速度陡然加快!几秒钟后,一只耗子倒退着从墙洞里钻了出来,它小小的嘴里,赫然叼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不大,沾满了陈年的黑泥和墙灰,但在耗子叼出它的瞬间,借着堂屋破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李有田和赵金凤还是看清了它的轮廓——似乎是一块边缘不规则的、扁平的硬物。

叼着东西的耗子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捧着圣物,在鼠群自发让出的狭窄通道里疾奔,目标直指里屋炕上的王青城!

它小小的身影极其灵活地窜上土炕,无视了近在咫尺、僵立如木偶的李有田夫妇,径直跳到王青城毫无知觉的胸口。它小心翼翼地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放在王青城心口的位置——那团“余烬”沉寂的地方。然后,它用小小的鼻子极其恭敬地蹭了蹭王青城冰冷的下颌,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微的、近乎呜咽的吱吱声,旋即如同完成了使命的士兵,敏捷地跳下炕,汇入堂屋那尚未散去的鼠群之中。

鼠群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退潮的黑色潮水,窸窸窣窣地涌向墙缝、地洞、房梁的阴影,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堂屋里只剩下被搅得一片狼藉的灰尘和杂物,以及那股浓烈得呛人的土腥味。

死寂。

只有里屋破瓦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李有田和赵金凤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死死钉在炕上王青城的心口。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刚从墙洞深处被鼠群扒出来的东西。

赵金凤颤抖着,几乎是挪到炕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从王青城冰冷的胸口拈了起来。

入手微沉,冰凉。她走到炭盆旁,借着微弱跳动的红光,用袖子使劲擦拭着上面的黑泥和灰垢。

渐渐地,那物件的真容显露出来。

那是半块玉佩。

材质是极好的羊脂白玉,温润细腻,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内敛的光泽。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为用力掰断的。残留的半块上,用极其古拙流畅的刀工,阴刻着一条蜿蜒的龙纹。龙身盘绕,龙首昂扬,虽只有半身,却透着一股苍劲古朴的威仪。在龙身环绕的中心,也就是玉佩断裂的边缘处,清晰地刻着四个蝇头小篆:

**胭脂胡同。**

* * *

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依旧包裹着王青城,像一层厚重的、不断收紧的铅壳,挤压着他的意识,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沉眠。心口那团“余烬”死寂着,如同冻结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死寂与寒冷中,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突兀地出现在心口的位置。不是火焰的热,更像是一块被体温暖热了的、温润的石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的质地感,紧紧贴着他冰冷的皮肤。

这感觉…很熟悉。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碎片,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亲切。

昏沉的识海里,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幻影似乎被这“暖意”驱散了些许。浓烟与烈焰之间,母亲那只伸出的、绝望的手…手腕上,似乎就系着一点温润的光泽,随着挣扎的幅度微微晃动…是玉佩!一块半圆的、带着龙纹的玉佩!

这朦胧的影像如同闪电,瞬间刺破了黑暗!与心口那点温润的触感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从王青城干裂青紫的唇间溢出。

炕边,一直如泥塑般呆立的李有田和赵金凤,如同被惊雷劈中,浑身猛地一震!两人惊骇的目光瞬间从赵金凤手中那半块刻着“胭脂胡同”的羊脂玉佩,齐刷刷地转向炕上!

王青城浓密却覆盖着寒霜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像挣扎着要破茧的蝶。

“活…活了!王小先生活了!”赵金凤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她手忙脚乱地将那半块玉佩塞到李有田手里,扑到炕边,“水!快!温水!”

李有田如梦初醒,握着那半块冰凉温润的玉佩,感觉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握着一道救命的符箓。他慌忙冲到外间,拿起破陶碗,从灶上温着的水壶里倒出半碗温水,手抖得洒出来不少。

王青城的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艰难地浮沉。每一次试图凝聚,都伴随着心口“余烬”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钝痛和锁链抽紧的幻觉。但心口那点玉佩带来的、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温润感,像黑暗中的灯塔,又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死死地锚定着他最后一丝神智,不至于彻底沉沦。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很久,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李家低矮、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苇箔房顶,一根焦黑的房梁斜斜地横过视野。鼻端是劣质木炭燃烧的呛人烟味、土坯房特有的潮湿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比熟悉的胭脂冷香,混杂在自己浓重的血腥气里。

“王…王小先生?您…您醒了?”赵金凤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巨大的希冀和不敢置信。

王青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喉咙干涩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他看到李有田夫妇两张因恐惧、疲惫和此刻的激动而扭曲的脸,挤在炕沿边。

“水…” 他吐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哎!哎!水来了!”李有田赶紧把破碗凑到王青城嘴边,手依旧抖得厉害。

温水带着一丝暖意流入干涸的喉咙,稍稍缓解了灼痛。王青城闭了闭眼,积攒着微不足道的气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迟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针扎般的疼痛,心口那团“余烬”像一块沉重的冰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冰冷的麻木和迟滞感。灰九冥强行发动“踩盘寻踪”带来的透支,以及昨夜招魂超度的巨大反噬,如同两座大山,死死压着他残破的身躯。他知道自己现在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但李家的事,还没完。

“东…东西…”他再次开口,目光扫过李有田紧握着、指节发白的手。那半块羊脂玉佩的形状,透过指缝隐约可见。

李有田浑身一激灵,像是被烫到,慌忙将手掌摊开,将那半块沾着他冷汗的玉佩呈到王青城眼前:“在…在这!王小先生,耗子…耗子从俺家神龛底下墙洞里扒出来的!就…就放在您心口上!”

王青城没有立刻去接玉佩。他的目光落在“胭脂胡同”那四个小字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一股极其微弱的悸动,自那玉佩上传出,竟隐隐与他心口那团死寂的“余烬”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冰冷中透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牵引。

他没有深究,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手枯瘦、苍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玉佩温润的表面。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顺着指尖瞬间流入他冰冷的躯体,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火星,虽然微弱,却短暂地驱散了一丝心口那彻骨的寒意,让他几近僵滞的血液似乎都流动得快了一分。这玉佩…不简单!绝非寻常饰物!

“收好…”王青城收回手,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凝重的力量,“你李家的事…还没了结。”

李有田和赵金凤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恐惧:“还…还没了结?秀云…和那狐仙…不…不是都走了吗?俺爹也…也……” 赵金凤的声音带着哭腔。

“怨魂虽散,煞根犹存。”王青城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斜靠在冰冷的土炕墙壁上,每一次动作都牵动内腑,让他脸色更白一分。他喘息着,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这间低矮昏暗的里屋,仿佛穿透了土墙,审视着整个李家院落的风水格局。

“扶我…出去。”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李有田夫妇哪敢怠慢,慌忙一左一右搀扶起王青城。他的身体轻得吓人,几乎全靠两人架着。双脚落地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心口那“余烬”的冰冷死寂感如同潮水反扑。他死死咬住牙关,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靠着那点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出里屋,穿过弥漫着土腥和鼠群骚动后余味的堂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凛冽的寒风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王青城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也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猛地一晃。李有田夫妇赶紧用力搀稳。

惨白的冬日悬在灰蒙蒙的天空,吝啬地洒下冰冷的光线。李家院落依旧笼罩在死气沉沉的压抑之中。枯死的葡萄藤如同僵死的巨蟒,虬结在倒塌的架子上。院角的农具锈迹斑斑。堂屋门口屋檐下,那串干瘪的蒜头和红辣椒,颜色更加黯淡,蒙着厚厚的霜雪。

王青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识海中意念艰难凝聚,沟通着蛰伏的真灵。

“常天龙。”

一股浩瀚、冰冷、带着水府幽深之意的意念瞬间降临,接管了他的视觉感知。王青城(常天龙)那双竖瞳骤然收缩,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去了凡俗的色彩!

整个李家院落,在他眼中彻底变了模样!

不再是简单的破败和荒凉。浓郁的、如同粘稠墨汁般的灰黑色煞气,丝丝缕缕,从院子的每一个角落蒸腾而起!地面、墙壁、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这种令人作呕的、沉淀了怨恨和衰败的污秽气息。尤其是那口刚刚被强行开启过的后院废井!井口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愈合的疮疤,正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灰黑怨煞之气!

这些污秽的煞气并非无序弥漫。它们受到院落格局的牵引,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流动、汇聚!

王青城(常天龙)的目光死死盯住院落中心——堂屋的门口。那里,是整个院落煞气的漩涡核心!自废井涌出的浓烈怨煞之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引导,竟笔直地、源源不断地穿过院落,直冲堂屋门楣!更诡异的是,这股煞气冲入门内后,并未四散,而是受到屋内灶口(厨房火塘)方向的吸引,形成了一条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凝练如黑色匹练的煞气通道!

“阴蛇汲煞!”王青城(常天龙)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冰冷的判断。这并非天然形成的凶煞,而是人为格局引导怨煞,形成的绝户之局!怨井为“蛇口”,堂屋门为“蛇喉”,灶口为“蛇腹”!

他的目光顺着这条无形的“阴蛇”煞气通道上移,最终定格在堂屋正中的那根主梁上!

昨夜招魂,心神俱疲,未曾细看。此刻在常天龙的“观炁”神通之下,那根粗大焦黑的房梁显露了狰狞的真容!梁木之上,竟缠绕着无数道灰黑色的、如同血管般搏动流转的怨煞之气!这些煞气并非来自别处,正是那口怨井喷发、被“阴蛇”格局引导至此的凶煞!它们如同活的藤蔓,死死缠绕着支撑家宅的主梁,不断地侵蚀、污秽着这栋房子的“脊骨”!正是这“阴蛇盘柱”之局,死死锁住了李家最后的气运生机,将其转化为滋养怨煞的养料!李家阳宅的风水,早已被这双重的凶局蛀空,成了名副其实的凶宅!即便李秀云的怨魂被超度,胡翠花离去,只要这格局不破,煞气源头(废井)不清,李家活人依旧会被这无形的怨煞缓慢侵蚀,体弱多病,灾祸不断,直至血脉断绝!

王青城(常天龙)的竖瞳中寒光一闪。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那口如同凶兽巨口般的废井,声音带着水府龙君的沉凝威严:“那井,是怨煞之源。”手指平移,指向堂屋门,“门纳煞气,直贯中堂。”最后,指尖猛地戳向堂屋上方那根被怨煞缠绕的焦黑主梁,“阴蛇盘柱,绝户之根!”

李有田和赵金凤顺着王青城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破败的院落、废井和黑黢黢的房梁。但在王青城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和斩钉截铁的话语下,一股透骨的寒意从他们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仿佛真的有一条无形的、由怨气化成的毒蛇,正盘踞在他们家的房梁上,对着他们吐出冰冷的蛇信!

“王…王小先生!救救俺们!求您破了这局吧!”李有田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声音带着哭腔,头磕得砰砰响。赵金凤也跟着跪下,涕泪横流。

常天龙的意志如潮水般退去,巨大的消耗让王青城本体眼前又是一黑,身体晃了晃,被李有田夫妇慌忙扶住。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心口那团“余烬”在强行催动仙家观炁术后,再次变得沉重冰冷,锁链的嗡鸣在脑海中尖锐回响。

他闭目调息片刻,压下翻涌的气血,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沉静。他知道自己现在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路已至此,没有回头。

“要破此局…”王青城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需三管齐下。”

“第一,断其源!那口废井,怨煞沉积二十年,已成地穴阴眼。需彻底填平!”他目光扫过院子角落堆放的一些废弃石料和破旧的磨盘,“去寻九块大小相仿的青石,要方正厚重。再寻一块完整的、带‘眼’的旧石磨盘来!快!”

李有田不敢怠慢,连滚爬地爬起来,招呼着远处探头探脑、同样吓得不轻的本家兄弟栓柱和二愣子,三人跌跌撞撞地冲向屯里可能有石料的地方。

“第二,破其形!‘阴蛇汲煞’之局,首在引导。需截断煞气直冲堂屋之路!”王青城转向赵金凤,“取五枚铜钱,要真正的老钱,流通百年以上,沾万人手阳气的那种。若没有…便去各家寻,凑够五枚!再寻一捆新伐的桃树枝来,要向阳枝头!”

赵金凤也慌忙应声,跌跌撞撞地跑出院门,挨家挨户去求借铜钱。

“第三,斩其根!”王青城最后抬头,目光如刀,钉死在那根盘踞着无形怨煞的焦黑主梁上,“‘阴蛇盘柱’,柱为家宅脊梁,煞气盘踞其上,如同附骨之疽。需以阳火焚之,以正气镇之!”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待前两事毕,我亲自动手。”

凛冽的寒风中,王青城独自站在李家死寂的院落里,暗红的布袍被风吹得紧贴在枯槁的身形上。他拄着那半截焦黑的木棍,像一株即将枯死的树,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志。心口那团“余烬”的冰冷死寂感越来越重,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锁链绞紧的剧痛幻觉,但他强行挺直了脊背。破局在即,他不能倒在这里。

李有田和栓柱、二愣子三人呼哧带喘地回来了。他们从屯里废弃的碾房和几户人家的墙基下,硬是凑齐了九块沉甸甸的青条石,每一块都有磨盘大小,棱角分明。最后,两人合力抬着一块边缘崩缺、但磨眼尚算完整的旧石磨盘,重重地放在了院中雪地上。

“王小先生…石…石头齐了!”李有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喘着粗气。

王青城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青石和磨盘,确认无误。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口依旧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废井:“先将九块青石…沉入井底。要快!”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李有田三人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沉重的青石一块接一块被搬上井台,再被合力推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噗通!噗通!”沉闷的落水声从井底传来,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如同敲在人心上。

当最后一块青石沉入井底,王青城拄着木棍,一步步走到井边。他低头凝视着那漆黑的井口,里面翻涌的灰黑色怨煞之气在常天龙的观炁视野中依旧清晰,但被九块蕴含地脉厚重之气的青石镇压,明显滞涩了许多。

“抬磨盘…覆井口。”王青城下令。

栓柱和二愣子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沉重的石磨盘抬起,对准井口,缓缓放下。“轰隆”一声闷响,磨盘严丝合缝地盖在了井口之上!那磨盘中央的磨眼,如同一个微缩的通道,依旧对着深邃的黑暗。

王青城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一点自己嘴角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渍——那血带着浓烈的胭脂冷香和微弱的堂口仙灵之力。他以血为墨,指尖凝聚残存的仙家暖流,在那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石磨盘表面,急速勾勒起来!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笔都仿佛重若千钧,牵扯着内腑的剧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又被寒风吹冷。但他眼神专注如铁,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暗红色的、散发着微弱金红光芒的玄奥符文轨迹!

这并非凡俗的符箓,而是沟通地脉、引动堂口仙家镇煞之力的“封镇符”!

最后一笔落下,整个磨盘上的血色符文骤然亮起一瞬,随即光芒内敛,深深地烙印进石质之中,只留下淡淡的暗红色纹路。一股沉重、稳固、隔绝阴阳的气息,从磨盘上隐隐散发出来。

“呼…”王青城身体晃了晃,脸色白得如同地上的积雪,全靠木棍支撑才未倒下。心口那团“余烬”的冰冷死寂感再次加重,锁链的嗡鸣声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他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

这时,赵金凤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怀里抱着几枚颜色暗沉、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手里还拖着一捆刚砍下、带着新鲜木屑气息的桃树枝。

“王…王小先生…铜钱…凑了五枚…桃树枝也…也有了!”赵金凤将东西呈上。

王青城接过那五枚冰凉的老铜钱,入手沉甸,能感受到上面沉淀的、无数人流转触摸留下的驳杂阳气。他目光扫过院落中那条无形的“阴蛇汲煞”之路——从废井(已被磨盘镇压)到堂屋门。

他走到堂屋门槛前约三步远的地方,用木棍在冻硬的雪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冰冷,用指甲在圆圈中心的冻土上,硬生生抠出五个小坑。

他拿起一枚铜钱,将其竖直(象征流通,阳气贯通),郑重地放入第一个坑中。指尖凝聚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仙家暖流,轻轻点在铜钱方孔之上,低声念诵:“天清地宁,人阳镇邪,一镇东方甲乙木!”铜钱上的阳气似乎被激发,微微一闪。

接着是第二枚,放在第一个坑的斜后方:“二镇南方丙丁火!”

第三枚:“三镇西方庚辛金!”

第四枚:“四镇北方壬癸水!”

第五枚,放在圆圈中心正后方:“五镇中央戊己土!”

五枚铜钱按照五行方位,形成一个微缩的“五帝钱镇煞阵”,嵌在冻土之中。

王青城拿起一根桃树枝,将其削尖。他站起身,走到圆圈前方,面对堂屋门,双手紧握桃木枝,将其尖端狠狠插入五帝钱阵前方的地面,直至没入一半!口中敕令如雷,带着堂口仙家的威严:“桃都之木,阳煞克阴!五帝通宝,万邪辟易!敕令——断!”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那根插入土中的桃木枝为中心扩散开来!空气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微澜。在常天龙的观炁视野中,那条从废井方向直冲堂屋门的、凝练如黑色匹练的煞气通道,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利刃从中斩断!浓烈的煞气在桃木枝前骤然溃散,再也无法形成有形的冲击,只能如无头苍蝇般在院落里弥漫。

“噗!”强行催动这“断形”之法,王青城再也压制不住,又是一小口鲜血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雪地上,那股胭脂冷香再次弥漫开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

“王小先生!”李有田夫妇惊呼着要上前搀扶。

“别…过来!”王青城猛地抬手制止,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拄着木棍,艰难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着最后意志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堂屋上方那根盘踞着无形怨煞的焦黑主梁!最后一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斩其根!

他一步一挪,如同跋涉在刀山之上,再次走进弥漫着土腥和烟熏味的堂屋。他停在主梁下方,抬头仰望。在常天龙的观炁视野中,那些缠绕在梁木上的灰黑色怨煞之气,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感知到威胁,正疯狂地蠕动、汇聚,散发出更加阴寒暴戾的气息!

王青城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他缓缓放下木棍,伸出双手,接过了赵金凤递上来的、剩下的那几根桃树枝。他从中挑选了一根最为笔直、木质最坚实的。

他咬破自己早已干裂的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他将一口滚烫的心头精血,混合着最后残存的、微乎其微的堂口仙灵之力,猛地喷在手中的桃木枝上!

“噗!”

暗红色的血雾瞬间浸透了桃木的纹理!那普通的桃树枝,在沾染了蕴含仙家之力的精血后,竟骤然爆发出一种刺目的、带着灼热阳刚气息的金红色光芒!光芒吞吐不定,如同燃烧的火焰!

王青城眼中精光暴涨!他双手紧握这柄以自身精血和仙灵之力淬炼的“破煞桃木剑”,身体因巨大的消耗和反噬而剧烈颤抖,却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他猛地踏前一步,口中发出一声穿金裂石般的暴喝,带着堂口仙家敕令幽冥的无上威严:

“阴煞秽聚,盘踞家梁!荼毒生灵,绝嗣断肠!今奉万灵救苦堂敕令,以吾精血为引,借仙灵真火——焚!”

话音未落,他双手高举那柄燃烧着金红光芒的桃木剑,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朝着头顶那根焦黑主梁上怨煞之气盘踞最浓郁的核心处——那如同“蛇之七寸”的位置——狠狠劈刺而去!

没有金属碰撞的巨响。只有一声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无数怨魂叠加在一起的凄厉尖啸,在无形的层面轰然炸开!

“嘶——啊——!”

在常天龙的观炁视野中,那燃烧着金红仙灵真火的桃木剑,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积雪!缠绕在主梁上的浓烈灰黑色怨煞之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响,疯狂地扭曲、溃散、蒸发!无数道细微的、扭曲的怨念碎片在金红火焰中挣扎哀嚎,旋即化为缕缕青烟消散!

整个堂屋的空气都仿佛被点燃、净化!积年的腐朽阴冷气息被一扫而空!

“轰!”

当最后一丝盘踞的怨煞被金红真火彻底焚灭的刹那,那根承受了二十年煞气侵蚀、早已被蛀空的焦黑主梁,内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沉闷断裂声!一道巨大的裂痕,自王青城桃木剑刺入之处,骤然向上蔓延!灰尘和碎木屑簌簌落下!

噗通!

王青城再也支撑不住。破煞桃木剑脱手掉落在地,上面的金红光芒瞬间熄灭,变回一根沾血的普通树枝。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王小先生!”李有田夫妇的哭喊声再次响起。

王青城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视野被屋顶的黑暗和梁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占据。心口那团“余烬”彻底死寂了,不再冰冷,不再嗡鸣,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虚无和黑暗,迅速蔓延开来,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拖入深渊。

好累…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他贴身收着的那半块羊脂玉佩,隔着薄薄的衣物,猛地传来一阵灼烫!那热度并非火焰的炽烈,更像是一种被压抑了无数岁月的悲鸣和呼唤,如同滚烫的泪,狠狠烙印在他的心口!

这突如其来的灼痛,如同黑暗中劈下的惊雷,瞬间撕裂了王青城沉沦的意识!母亲葬身火海前最后伸出的那只手…手腕上,一点温润的光泽在烈焰浓烟中一闪而逝…那形状…那温润的触感…分明就是玉佩!

半块玉佩!

和灰九冥发动鼠群从李家灶膛扒出来的这半块…同根同源!

嗡——!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悲恸和强烈不祥预感的洪流,狠狠冲垮了王青城濒临崩溃的心防!那冰冷的“余烬”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灼热的玉佩悲鸣和汹涌的记忆碎片,狠狠地撬动了一下!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沸水烫熟的虾米,剧烈地痉挛着。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汹涌地喷溅而出!

暗红的血珠在冰冷的泥地上溅开,如同绝望的墨梅。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胭脂冷香,伴随着这口鲜血,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堂屋,甚至压过了木炭的烟味和破煞后的清冽气息。

李有田夫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浓烈诡异的香气吓得魂飞魄散,扑到王青城身边,却手足无措。

王青城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烈的痛苦和那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而不停地颤抖。他染血的手指死死抠进地面,指关节泛出青白。心口那半块玉佩的灼烫感依旧清晰,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

母亲被烈焰吞噬的身影,李家灶膛扒出的半块玉佩,上面“胭脂胡同”四个刻骨铭心的小字,还有自己这不断咳出、带着胭脂冷香的诡异鲜血……一条冰冷刺骨的线索,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那场大火……母亲的死……自己体内这该死的“余烬”和这诡异的血……这半块突然现世的玉佩……它们之间,究竟藏着怎样被时光和鲜血掩埋的滔天秘密?

“胭脂…胡同……”王青城沾满血污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四个字,如同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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