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第一站，是位于汉口路上的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时间尚早，机关大门还未完全敞开，但门口台阶上、树荫下，已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提着类似的公文包，脸上带着相似的焦灼、期待与精明，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交换着信息，烟雾在晨曦中袅袅飘散。这是一幅生动的“92年下海图鉴”。许愿整了整西装，融入了这群等待的人潮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那是计划经济体制坚冰加速融化时发出的碎裂声，是无数个体命运即将转向前的集体喘息。
八点整，大门洞开。人流涌进大厅。汗味、烟味、打印机的墨粉味、陈旧文件的纸张味混杂在一起。指示牌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各个窗口前迅速排起了长队。许愿目标明确，径直走向“企业登记”窗口。队伍移动缓慢，前面不时传来询问与解答的声音，带着各式口音的普通话和本地方言交织。
“同志，请问‘有限责任公司’需要哪些材料？”轮到许愿时，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材料从窗口递进去，语气平静而清晰。
窗口后面的女办事员约莫四十岁，戴着套袖，表情淡漠。她接过材料，眼皮懒洋洋地翻动着：“章程、验资证明、股东身份证明、经营场所证明……法人代表呢？是你本人？”
“是我。”许愿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和作家协会的工作证——这并非必需，但有时能带来意想不到的便利。
办事员看到“北京作家协会”几个字，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神态：“注册资金多少？经营范围内？”
“注册资金五十万。”许愿报出一个经过考量的数字，既不至于太少显得寒酸，也不至于太多引人侧目，“经营范围……主要是实业投资、房地产开发经营、国内贸易。”他刻意将“房地产开发经营”夹在一连串经营范围中间，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办公用品销售”。
办事员拿着笔，在表格上飞快地勾画着，听到“房地产”时，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并未多问。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政策的坚冰确实在松动。她递出一张表格：“填一下。公司名称预先核准过了吗？”
“过了。”许愿接过表格，迅速填写。公司名称他早已想好——“上海愿雪实业发展有限公司”。“愿雪”。他通过一些渠道，快速完成了名称核准。
填表、缴费、等待审核……整个过程如同在粘稠的液体中前行，每一步都需耐心与运气。他混在那些同样焦急等待的创业者中，听着他们谈论钢材批文、外汇额度、股票认购证，那些词汇陌生而又充满诱惑，勾勒出一个狂飙突进的时代侧影。期间，他甚至还帮一个急着找复印机的温州老板看了会儿包。在这种地方，人与人之间会生出一种奇特的、同舟共济般的短暂情谊。
下午三点多，当终于接过那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盖着鲜红大印的《企业法人营业执照》时，许愿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薄薄一张纸，却重似千钧。它宣告着一个名为“许愿”的作家，正式拥有了另一个身份——“上海愿雪实业发展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总经理。他走出工商局大门，六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站在台阶上，回望那幢忙碌的机关大楼，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第一步，成了。
他没有时间庆祝，甚至没有过多驻足。下一个目标更加紧迫，也更具不确定性——港澳通行证。
位于哈密路的上海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气氛与工商局截然不同。这里更加安静、肃穆，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某种制度性的冷峻气息。排队的人少了些，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更重的审慎和期待。
窗口后的公安民警检查材料时更加一丝不苟，问题也更为直接：“去香港的目的？”
“商务考察。”许愿递上刚刚出炉、还带着温度的营业执照副本，以及一份打印好的、盖着“愿雪实业”红章的申请函，上面写着为考察香港房地产市场及潜在合作机会。
民警仔细核对着营业执照上的成立日期——1992年6月6日，又抬眼看了看许愿，眼神锐利，带着审视。一家成立不到一天的公司，就要去香港进行“商务考察”？这理由听起来多少有些牵强。
许愿的心提了起来，但面色依旧保持平静。他知道这是在走钢丝，赌的是政策执行层面的弹性，赌的是“下海”热潮下某种心照不宣的默许。他补充道：“我们公司看好浦东开发开放的机遇，希望借鉴香港成熟的经验。这是介绍信。”他又递上人民文学开具的一份身份证明信，虽然与商务无关，但或许能增加一点可信度。
民警的目光在几份文件上来回移动，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许愿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动声。最终，民警什么也没说，拿起公章，“咚”的一声，用力地盖在了申请表上。
“一个工作日后，凭回执来取。”
成了！竟然真的成了！许愿接过回执，指尖冰凉，内心却如同滚沸的开水。他强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呐喊，保持着镇定，礼貌地道谢，转身离开。走出出入境管理处的大门，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发烫的脸上。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拍卖会的战场还在前方，香港的资本江湖深不可测。但手握这张营业执照和那张通往港澳的回执，他仿佛握住了两张通往未来的船票。潮水已经涌起，他必须，也必将，踏浪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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