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研帐内，气氛比城头的厮杀更为凝滞。时间如同被拉长的糖丝，每一息都带着粘稠的焦灼。苏芷和凌霜面对面坐在案几两侧，中间摊开着《瘴疠辟易篇》、新采集的毒烟残留样本、以及数十种被翻找出来的药材。
城外的喊杀声、投石机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两人的心头。每一秒的延误，都可能意味着城墙上又多倒下一名士兵。
“阳爆之法虽驱散部分毒烟，但其性过于猛烈，产生的药烟本身也带毒性，不可久用，更无法根治已吸入毒烟的伤员。”
凌霜指尖划过医册上一行关于“赤阳瘴”后遗症的小字，声音因疲惫而沙哑，“记载提及，此毒阴邪，易附经脉，需以金针渡穴，引导至阳之气循经驱邪，辅以汤药固本，方有根治之望。”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正将毒烟残留物与不同溶剂混合观察反应的苏芷，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苏姑娘，金针渡穴之法，我或可一试。
但需精准定位被毒素侵蚀的经脉，并辅以特定的行针手法，刺激人体自身阳气反击……此法极为凶险，稍有差池，非但不能驱毒，反而可能加速毒素攻心。”
苏芷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明白凌霜的意思。这不再是单纯的药物解毒，而是涉及到了这个时代医学中更为精微、也更为玄奥的领域——能量与经络。这是她的知识盲区。
“有几成把握？”苏芷问得直接。
凌霜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若在平日，细心诊断，或有五成。但如今……伤员众多，症状紧急，需在极短时间内下针……”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压力。
这不仅仅是医术的考验，更是心志的煎熬。她将要决定的，是无数条鲜活的人命。
苏芷看着她。此时的凌霜，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药王谷传人，也不是那个因私情而困扰的少女，而是一个在巨大责任面前，挣扎着要扛起一切的医者。
那清冷眸子里闪烁的，是恐惧，是犹豫，但更深处的，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的倔强与担当。
“我相信你。”苏芷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站起身，走到凌霜身边，将一份刚刚完成初步测试的记录推到她面前，“这是毒烟残留物与几种阳性药材反应的数据。数据显示，‘赤血藤’和‘烈阳草’的提取物，对毒素的中和效果最为显着，但其性暴烈，直接使用恐伤经脉。
或许……可以尝试将它们以极小剂量，融入你提到的固本汤药中，作为‘药引’，增强金针引导阳气驱邪的效果？”
她没有质疑凌霜的方案，而是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为她提供辅助，增加那渺茫的成功率。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凌霜猛地抬头，看向苏芷。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她的身影，里面没有怀疑，没有退缩，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的犹豫与防线。
“好！”凌霜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光芒。她迅速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修改着固本汤的方子，将苏芷提供的“赤血藤”和“烈阳草”以极其精妙的剂量和配伍方式融入其中。“剂量需精确到厘，先以症状最重的伤员试之！”
方案既定，两人再无迟疑。
凌霜带着金针和修改后的新药方，毅然走向了伤兵营。那里，已经躺满了从城头撤下、奄奄一息的中毒士兵。
苏芷则留在药研帐，继续争分夺秒地优化药引的提取方法，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不良反应所需的急救措施。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此刻，战场属于凌霜。
伤兵营内，气氛悲壮而肃穆。凌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绝望，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指尖。
她选中了一名中毒最深、已然昏迷、脉搏微弱的士兵。屏息，凝神，落针。
细如牛毫的银针，在她纤纤玉指的操控下，精准地刺入特定的穴位。她的动作时而轻捻慢提，如同春风拂柳；时而快速震颤，似急雨敲窗。额角的汗珠不断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全部的精神力，都灌注在那小小的银针之上，感受着针下士兵经脉中那微弱却顽强的生机，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盘踞不散的阴邪毒素。
引导，冲击，疏通……她在与死神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争夺。
时间一点点过去。
当凌霜将最后一根银针从士兵体内拔出时，她几乎虚脱，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旁边的木柱才站稳。
而就在这时，那名原本昏迷不醒、面色青紫的士兵，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咕噜声，紧接着，猛地侧头，“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浓黑腥臭的淤血！
淤血吐出后，他胸口剧烈的起伏竟然缓缓平复下来，青紫色的脸上也奇迹般地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代表着生机的脉搏，似乎……有力了一点点！
“成功了……凌姑娘！他……他活过来了！”旁边的医官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声音带着颤抖的狂喜。
这一声，如同黎明前第一声鸡啼，瞬间点燃了整个伤兵营的希望！
凌霜看着那名士兵胸口微弱的起伏，听着周围压抑不住的激动低泣，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却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她转过头，看到苏芷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正用那双沉静的眼眸看着她，递过来一碗温热的、散发着药香的汤汁。
“辛苦了。”苏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药引已按新方备好，后续伤员，可以开始了。”
凌霜接过药碗，指尖与苏芷的轻轻触碰，感受到那传来的坚定力量。她仰头，将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让她精神一振。
她看向营帐外，天际已然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破晓的晨光，正努力穿透厚重的阴云。
“我们继续。”凌霜抹去嘴角的药渍，重新挺直了脊背，拿起银针，走向下一个伤员。
金色的针尖，在渐亮的晨光中，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如同刺破这漫长死亡之夜的第一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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