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誓言，如同在苏芷与江蓠之间悄然系上了一根无形的丝线，并未大肆张扬，却让某些东西彻底改变了质地。
他依旧会踏着暮色而来，借口依旧围绕着那些陈年旧伤，但停留的时间，总在不经意间流淌得缓慢。
有时，他会带来几卷京城新刻印的、与医药无关却有趣的杂书；有时，会沉默地看她伏案勾勒药材图谱，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专注与流连。
带着探究与微不可察的怜惜，偶尔会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简略提及某场战役的凶险，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过往。
苏芷则在他因军务繁重、眉宇间倦色深重时，不再仅仅递上调理的方子，而是会提前备好安神温养的汤饮。
她开始更细致地读取他冷硬面容下的疲惫与压力，那份“专属医官”的职责，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默契中，融入了更多心照不宣的牵念。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夜星辉下的言语，仿佛那只是夜风带来的一场幻听。
但那份承诺，却沉甸甸地坠在彼此心间，成了这铁血边关里，最温暖也最坚实的底色。
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假象，在紧张的战备与孜孜不倦的医药研究中，又维持了半月。
这日，苏芷正与黄芪及几位核心组员，在小院的“实验室”里，对一种新发现的、具有强效镇痛效果的藤蔓植物汁液进行提纯和安全性测试。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特有的青涩气味与酒精的微醺，气氛专注而严谨。
骤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院门外戛然而止，伴随着战马不安的嘶鸣。
紧接着，是亲兵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的通报声：
“顾问大人！将军急令！请您速往中军大帐！黑水河……黑水河出大事了！”
“实验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抬头。黑水河？那是关隘西侧重要的水源之一！
苏芷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她迅速放下手中的琉璃瓶，对黄芪沉声道：“先生，这里交由您，按预定方案继续，记录务必详尽！”
“苏娘子速去！此处有老朽！”黄芪脸色也变了，连忙应道。
苏芷顾不得净手，只快速用布巾擦了擦，便疾步冲出小院。
只见一名传令兵脸色煞白，额头布满冷汗，正死死攥着缰绳，见到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
“大人！快！将军催得急！是……是瘟疫！怕是瘟疫啊！”
瘟疫二字，如同惊雷，炸得苏芷耳边嗡嗡作响。
她来不及细问，一把抓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传令兵调转马头，两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中军大帐。
帐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恐惧、愤怒与绝望的凝重气压几乎让苏芷窒息。
江蓠依旧端坐主位，但那张惯常冷峻如石刻的面容，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骇人的冰寒，眸底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忠戟、张嶂等将领悉数在列，个个面色铁青，牙关紧咬，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案几上，摊着一封被捏得皱皱巴巴、沾满污渍的信笺，旁边还放着几块破碎的、带着诡异焦黑痕迹和暗沉粘液的布片。
“苏芷！”江蓠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身上，“立刻看看这个！”
苏芷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快步上前，首先抓起了那封信。
信纸粗糙，字迹歪斜颤抖，充满了临死前的绝望：
“卑职……黑水河上游斥候王五……泣血叩首……三日前，鬼见愁峡谷……河水突泛灰白，恶臭冲天，鱼虾尽绝……张狗儿取水试饮，片刻即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皮肤泛起骇人水疱，溃烂流脓……不及一夜，便……便化为一滩血水！
尸骨无存！
……非是刀兵，非是寻常毒物……是瘟魔！
是瘟魔降世啊！
……我等欲退，遭黑衣人截杀……弟兄们皆殁……唯我苟延残喘……将军！
此水沾之即死，触之即亡！
绝非人力可抗！速焚关！速走！……”
后面的字迹已被大片污黑的血迹覆盖，模糊不清。
苏芷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皮肤水疱、溃烂流脓、迅速化为血水……这症状，让她瞬间联想到了某些极其可怕的、属于生化武器范畴的剧毒物质！
远比她之前判断的混合毒素要恐怖得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又拿起那几块布片。
布料是普通的军服材质，但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强酸或某种高腐蚀性物质灼烧过，上面沾染的暗沉粘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了腥臭与腐烂的怪异气味。
“这是找到王五……遗体时，他身上残留的衣物碎片。”
王焕的声音低沉而悲痛，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们在鹰嘴崖下发现了他，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被融化了。这些碎片，是唯一还能辨认的东西。”
忠戟双眼赤红，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武器架上，发出哐当巨响，低吼道：
“是那帮天杀的北狄杂碎！
他们不敢明刀明枪地来，就使这种断子绝孙的毒计！
往水里投这等……这等妖魔毒药！
王五他们……十个人！十个人啊！”
他的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人都被这远超认知的、近乎妖魔化的恐怖毒效震慑住了。
这不是战争，这是灭绝！
江蓠的目光如同冰封的刀锋，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苏芷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上：
“苏芷，告诉我，这是何物？可有法解？”
所有的目光，带着最后的希望与巨大的恐惧，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苏芷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整个关隘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再次仔细检查布片上的残留物，强忍着那怪异气味带来的不适，脑中飞速运转。
强烈的腐蚀性、迅速导致组织坏死液化、可能通过水源和气溶胶传播……这特征，指向性太强了！
她抬起头，迎上江蓠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映着她倒影的眸子，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将军，此非天灾，亦非寻常瘟魔。”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这是人为制造的、极其歹毒的糜烂性剧毒！”
她用了他们能理解的词汇，但语气中的凝重足以让所有人明白其可怕程度。
“毒性猛烈，兼具腐蚀与……融蚀之效，恐能通过水流与……空气传播极小颗粒蔓延！接触或吸入，皆可能致命！”
她顿了顿，说出了最残酷的判断：“目前，我暂无解此剧毒之确切方法。”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绝望的情绪开始弥漫。
“但是！”
苏芷猛地提高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强行压下心中的寒意，“当务之急，是立刻阻断毒源，防止扩散，并尽可能救治可能已受污染者！”
她的冷静与清晰的思路，像一道强光，暂时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阴霾。
“立刻彻底封锁黑水河上游，尤其是鬼见愁峡谷！划出至少三十里隔离区，严禁任何人畜靠近！
所有接触过黑水河水的人员、马匹、器物，必须立刻进行严格隔离与洗消！
关内所有水源，尤其是西侧，立刻进行最高级别排查！全军即刻起，佩戴……佩戴浸湿药液的加厚面巾，尽可能减少直接吸入可能存在的毒尘！”
她快速下达着一连串指令，思维清晰得可怕。
江蓠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根据她的建议，下达了最严格的军令。
忠戟红着眼睛领兵而去，王焕也立刻安排人手进行关内大排查。
整个云霞关的战争机器，以一种面对灭绝危机时才有的疯狂速度运转起来。
“苏芷，”江蓠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检验毒物，寻找克制之法，防控疫情，所有一切，皆系于你身。关内所有资源，任你调用，无需请示。”
“我明白。”
苏芷重重点头，感受到那重于泰山的责任，“我需要绝对隔离的检验区域，需要大量防护用品，需要所有能找到的解毒、消炎、生肌药材，需要所有关于奇毒、疫病、乃至……巫蛊邪术的记载！
立刻动员所有医官和识字的士兵，按照我之前制定的《防疫应急手册》，进行全员排查和初步防护！”
“准！”
江蓠斩钉截铁，参军立刻记录传达。
苏芷匆匆返回小院，这里已得到了消息，气氛凝重。
她迅速分配任务，让黄芪主持全局防疫，小组员们分头准备检验器材和药材。
小院刚刚建立起来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未知恐怖时的极限忙碌。
就在苏芷埋头于一堆刚刚送来的、散发着霉味的古籍中，试图寻找任何可能与那诡异毒素相关的蛛丝马迹时，一名亲兵再次匆匆而入，递上一份刚刚送达的、来自南方的普通书信。
“顾问大人，这是随军驿使一同送来的，指明交给将军，将军让一并送来给您过目。”
苏芷微微一怔，这个时候，来自南方的信？她心中莫名闪过一丝疑虑，展开信笺。
信上的字迹清秀而熟悉，是江蓠的笔迹，但内容却并非军务，而是一封写给远方旧友的私信抄本，似乎是在处理文书时无意中夹带过来的。
信中提到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凌霜师妹近日有信来，言其已于药王谷出师，不日将北上，或至边关一行，托我照拂一二。彼医术精进，或可助益关内医药之事……”
凌霜？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混乱湖面的一颗石子，让苏芷的心绪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
她知道这个名字，隐约听忠戟等人提起过，是江蓠一位故交之女，自幼学医，似乎……与江蓠关系匪浅。
在这个内有毒魔威胁，关隘人心惶惶，她正需要集中全部精力应对这前所未有危机的时刻，这个陌生的名字，以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与江蓠的过往，像一缕难以捉摸的暗流，悄然涌来。
苏芷放下信纸，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草药与紧张空气的气息。
外有未知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剧毒威胁，内部防控千头万绪，而此刻，又添了这一丝难以言喻的……变数。
新的挑战，已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带着毁灭与未知，轰然降临。
第一卷《惊风落边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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