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余脉像一条疲惫已极的老龙,匍匐在关东的黑土地上,白山镇便如龙鳞隙里藏着的一粒尘埃,冬日里总被没膝的大雪和刮骨的小北风捂得严严实实。李振邦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吉普车陷在镇子口的雪窝子里三次,每一次车轮空转,都像是这白山黑土在无声地挽留,或者说,警告。
他是回来翻修祖宅的。父母去世得早,他已在省城安家立业多年,这栋传了不知几代的老屋,早已墙皮剥落,椽檩朽坏,风雪大时,听着那呻吟声,总觉着它下一瞬便要散架。李振邦心里盘算着,好好修葺一番,或可做个避暑的别院,也算是对祖上有个交代。
动工选在一个晴冷的早晨,冻土硬得像铁,几个请来的本地工匠需得先用柴火烘烤地面,才能下镐。工头是老把式,姓赵,镇上人都叫他赵老凿,一辈子跟老房子打交道,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雪花。
头几日倒也顺利,清空了屋内的杂物,拆了腐朽的顶棚。变故发生在挖开堂屋地基,准备加固石脚之时。一个年轻后生一镐下去,听得“咯噔”一声闷响,非石非木,倒像是磕在了什么空心的物件上。几人围拢过来,小心清理开冻土和碎砖,底下赫然露出一物。
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檀木匣子。木料是上好的紫檀,沉黯如凝血,虽埋藏日久,被土腥水汽浸润得颜色发乌,却并未完全朽烂。匣子表面阴刻着繁复诡异的花纹,那纹路不似寻常的吉祥图案,倒像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扭曲符文,看久了,竟觉得那些线条在微微蠕动,吸扯着人的目光。匣口紧合,被一把寸半长的铜锁牢牢锁住。那铜锁也已锈迹斑斑,绿得发黑,锁孔的样式极为古老,绝非现今的钥匙所能开启。
“东家,您看这……”赵老凿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色有些凝重,“老宅地基下挖出东西,是福是祸,难说得很。按老理儿,这怕是镇宅或者……镇邪的物件。”
李振邦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心里虽也掠过一丝异样,但更多是好奇。他接过木匣,入手竟沉甸甸的,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许是祖上埋下的什么金银细软吧。”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莫名的沉闷,“赵师傅,想法子弄开看看。”
赵老凿迟疑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李振邦,又看了看那木匣,终究没再多说什么。他让徒弟取来工具包,拣了一根细长的铁撬棍,对准那铜锁的锁梁,深吸一口气,运足臂力,猛地一别。“咔吧”一声刺耳的脆响,那饱经岁月侵蚀的铜锁,竟应声而断。
周遭似乎静了一瞬,连风声都停了。李振邦莫名觉得,在那锁断开的刹那,仿佛有一缕极细微的冷风,从匣子缝隙里钻了出来,拂过他的手腕,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而腥甜的气息。
赵老凿放下工具,双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掀开了匣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匣内衬着早已褪色发脆的暗黄色绸缎,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衣物——一件孩童穿的红肚兜。
那红,红得刺眼,红得妖异。仿佛不是人间染料所能染就,更像是用鲜血反复浸染过,历经数十年光阴,依旧鲜艳如新,在这昏暗的堂屋地基坑里,灼灼地亮着,透着一股邪气。肚兜用料是细软的绸子,边缘已经有些毛糙,正面用黑丝线绣着更加密集、更加扭曲的符文,那针脚细密得惊人,组成一个令人心慌意乱的图案,多看几眼,便觉头晕目眩。
“这……”李振邦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爬升上来。这绝非寻常孩童之物。
赵老凿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嘴唇嗫嚅着:“红的……肚兜……还绣着符……这,这是……”他话没说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对徒弟们挥挥手,“今天先到这儿,收工,都回去。”
工人们面面相觑,但也看出气氛不对,默默收拾家伙离开了。老宅里只剩下李振邦一人,对着那个打开的木匣和里面那抹扎眼的红。
他将木匣拿到暂时栖身的东厢房,放在靠窗的旧桌子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恰好照在那肚兜上,那红色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暗沉的光。李振邦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想将它重新埋回去,又觉得不妥;想扔掉,更是不敢。最终,他只好将匣盖合上,推到桌子最里头,用几本书压住,眼不见为净。
是夜,月黑风高,呜咽的北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窗纸。李振邦躺在临时搭起的板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白日里那抹鲜红和老工匠凝重的表情,在他脑海里交替浮现。
约莫子时前后,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破旧窗隙的尖啸。就在这风声的间隙里,他忽然听到了一丝极细微、极空灵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哼唱。
调子很慢,很轻,飘飘忽忽,时断时续,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随风送来,又像是就在这屋子的某个角落响起。哼的是东北民间最寻常不过的摇篮曲,调子本是温馨的,可在此情此景下,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幽怨和悲凉,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冰冷的钩子,刮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李振邦浑身汗毛倒竖,猛地从床上坐起,屏息凝神细听。那哼唱声似乎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门外,或者窗下。他心脏狂跳,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只有漫天风雪,院子里空无一人,积雪映着微光,白得瘆人。哼唱声在他拉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关上门,回到床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衣。刚躺下没多久,那若有若无的哼唱声,又幽幽地响了起来,这次,似乎离得更近了,仿佛就在这间屋子的墙角。
这一夜,李振邦几乎未曾合眼。
翌日,工匠们来上工,李振邦强打精神,绝口不提昨夜异响。赵老凿看起来更是憔悴,眼窝深陷,像是老了好几岁。干活时,李振邦无意中瞥见,赵老凿那满是老茧和裂口的右手食指指尖,竟缠着一块脏污的布条,布条上隐隐渗出血迹。
“赵师傅,您的手?”李振邦问道。
赵老凿像是受了一惊,下意识地把手缩回袖子里,支吾道:“没,没事,昨儿个收拾工具,不小心划了一下。”
但李振邦看得分明,那渗血的模样,不像是新伤。而且,一整个上午,他注意到赵老凿做事有些心神不宁,时常对着某个角落发呆,嘴里还喃喃自语,声音极低,听不真切,只偶尔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怨气……不该开……锁……”
到了下午,怪事愈发明显。一个年轻工匠在擦拭堂屋那面残破的梳妆镜时,突然“啊呀”怪叫一声,连退几步,脸色煞白,指着镜子说不出话来。众人围过去,镜面蒙尘,只映出几张惊疑不定的脸,并无异常。那工匠却赌咒发誓,说刚才明明从镜子里瞥见一个穿着红肚兜、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影子,一闪就没了。
不久,另一个工匠去院里取木料,回来时也一脸惊惶,说经过西厢房窗户时,从那玻璃反光里,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小孩身影,蹲在房檐下,扭头看他一眼,眼睛黑得像两个窟窿。
宅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无比,工匠们面面相觑,手上的活计都慢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李振邦心里那点唯物主义堡垒,也开始摇摇欲坠。
傍晚收工时,赵老凿的状态更差了。他指尖渗血似乎更严重了,那块布条已被血浸透,滴滴答答在地上落了几个红点。他整个人蜷缩在墙角的背风处,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指尖漏了……封不住了……它要出来了……红的……嘿嘿……红的……”话语混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痴傻笑声。
李振邦心中骇然,知道事情绝非寻常。他上前想扶起赵老凿,却被他一把推开。老工匠用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恐惧和怨恨的眼神瞪了李振邦一眼,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老宅,消失在暮色里,连工具都没拿。
当夜,那女人的哼唱声再次准时响起,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哀婉,仿佛带着无尽的冤屈和思念,缠绕在老宅的梁柱之间。李振邦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那声音却无孔不入,直往脑仁里钻。他甚至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轻轻地走动,带着一股冰冷的、孩童般的气息。
他猛地掀开被子,借着窗外雪地微光,惊恐地发现,对面衣柜上那面模糊的穿衣镜里,似乎有一个矮小的、红色的影子,正静静地站在他床边。他头皮炸开,猛地扭头看去——床边空空如也。再看向镜子,那红影也消失了。
李振邦彻底崩溃了。他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那个从地基下挖出的檀木匣,和里面那件诡异的红肚兜。祖宅之下,究竟镇压着什么?
第二天,李振邦没有再去工地。他带着两瓶好酒和几样点心,去了镇子最西头,拜访一位年轻时曾与他祖父交好、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孙爷爷。孙爷爷是镇上的“老寿星”,也是活历史。
孙爷爷家也是老屋,光线昏暗,弥漫着草药和岁月的气息。老人坐在炕上,听李振邦语无伦次地讲述了这些天的遭遇,特别是那红肚兜、摇篮曲、镜中影,以及赵老凿指尖渗血和胡言乱语的情形。
老人听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与深深的悲悯,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唉……该来的,躲不过。”良久,孙爷爷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秆,“你们老李家,到底还是没把这个秘密传下去……或者说,是刻意想忘了它。”
他示意李振邦凑近些,用低沉而缓慢的语调,揭开了一段被尘土和岁月掩埋的家族秘辛。
“那大概是……光绪年间?还是民国初年?记不清喽。你们李家那时候是镇上的大户,人丁却不算旺。你曾祖爷那一辈,有个小儿子,行四,家里人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取名宝柱。那孩子生得白净聪明,谁知长到三岁上,得了一场怪病,身上起红疹,高烧不退,没几天就……就没了。”
“孩子夭折,本是伤心事。可怪就怪在,宝柱走后,家里就开始不太平。先是夜里总听到小孩哭声,后来是碗筷无故摔碎,牲口莫名惊厥。请了和尚道士来看,都说是孩子年幼夭折,怨气不散,又舍不得家,成了‘小祖宗’在家作祟。”
“后来,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位关里的高人。那高人看了之后说,宝柱魂魄眷恋不去,久则成厉,需得用特殊法门,将其‘安顿’起来,既可平息其怨,又可借其‘灵’保家宅安宁,甚至……助家族运势。具体怎么做的,外人不知详情,只隐约听说,用了孩子贴身的红肚兜,绣上镇魂安宅的符咒,连同他的一缕胎发,一起封入特制的檀木‘镇阴匣’,深埋于堂屋正基之下,以其魂灵为‘地基’,永镇家宅。此法阴损,但有奇效。自那以后,李家果然安稳下来,家业也愈发顺遂。只是,那高人曾严厉告诫,此匣一旦埋下,永世不得再见天日,否则,封印破除,‘小祖宗’积压百年的怨气与宅基龙脉地气纠缠,化为更凶之物,必生大祸,首当其冲者,便是开匣之人与宅主血脉。”
孙爷爷磕了磕烟袋锅,看着面无人色的李振邦,缓缓道:“你挖出的,就是那个‘镇阴匣’。那红肚兜,就是宝柱的。那哼唱,怕是当年他娘哄他入睡的调子……至于镜中影……唉,那被强行禁锢百年的孩童之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宝柱了。赵老凿强行开锁,破了封印,指尖沾了秽气,血气引动了那东西,所以止不住血,心神也被侵扰了。”
真相如同冰水浇头,李振邦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那诡异的摇篮曲,那镜中穿红肚兜的孩童虚影,那止不住的指尖血,还有老工匠的疯话,一切都有了答案。那并非简单的鬼魂作祟,而是一个被至亲之人用邪术永世镇压、不得超生的孩童,积郁了百年的孤独、委屈和怨愤,在封印破除后,化为了最深的恶意。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宅。工地已经彻底停工,偌大的宅院死寂一片,只有风雪呜咽。他走进东厢房,目光落在桌子那个檀木匣上。此刻,那匣子在他眼中,再无异宝的诱惑,只剩下触目惊心的邪气。
他该怎么办?将肚兜放回匣子,重新埋回地基?可封印已破,还有用吗?去找和尚道士超度?连当年那位高人都只能用镇压之法,寻常僧道又能如何?
夜幕再次降临。李振邦缩在房间里,不敢点灯,仿佛黑暗中能获得一丝虚假的安全。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子时未到,那空灵、哀怨的女人哼唱声便响了起来,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气息冰冷,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在哭泣。与此同时,房间里那面旧梳妆镜,开始发出轻微的“喀喀”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镜面。
李振邦惊恐地望过去,借着雪光,他看到镜子里,不再是他的映象,而是一个模糊的、穿着鲜艳红肚兜的孩童背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似乎在玩着什么。那哼唱声,似乎就是从镜子里传出来的!
然后,那孩童的身影,在镜子里,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李振邦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他想闭上眼,眼皮却不听使唤。
就在镜中那孩童即将完全转过身,露出正面的一刹那——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不是院门,而是他这间东厢房的房门!声音缓慢而执拗,一下,又一下。伴随着敲门声,还有一个稚嫩却毫无感情的、冰冷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入李振邦的耳中:
“哥哥……开门呀……”
“我的……兜兜……冷了……”
“把你的……给我穿穿……”
李振邦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死死地盯着房门,仿佛能透过木板,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穿着红肚兜、面色青白、眼神空洞的孩童。
桌上的檀木匣,不知何时,匣盖又滑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那抹鲜红,在黑暗中,妖异地闪烁着。
风声,哼唱声,敲门声,索要肚兜的童声,交织在一起,将这栋百年老宅,彻底拖入了无边的恐怖与绝望之中。
而在镇子另一头,已经疯癫的赵老凿,蜷缩在自家柴房的角落里,双手十指指尖都在汩汩地冒着血珠,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黏稠的暗红。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痴痴地笑着,反复念叨:
“来了……都来了……红的……嘿嘿……下一个……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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