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府邸的“叙话”，比马凤预想的更为直接，也更为急迫。
递上那张印有“义”字纹章的名帖，他被恭敬地引入一间陈设雅致却不失威严的书房。
二皇子乾德义屏退了左右，只留一名心腹老内侍在门外守候。
没有过多的寒暄，乾德义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穿透马凤平静的外表：“马将军，不，马探花，本王欣赏你是个人才。边塞出身，无根无基，却能在这龙潭虎穴中挣得探花之位，靠的不仅是武功，更有这份远超同龄人的沉稳。”
马凤垂首：“殿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全赖陛下天恩，及殿下抬爱。”
乾德义摆了摆手，踱步到他面前，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虚言就不必了。本王知道你志在报国，但你可知道，在这京城，若无倚仗，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被人碾作齑粉的下场。如今朝局，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大哥……唉，”他故作叹息，“性子仁弱，易受小人蛊惑。若储位不定，国本不固，边关再多的血也是白流。”
他停下脚步，直视马凤：“本王需要像你这样，有真才实学，又懂得审时度势的年轻将领。跟着本王，他日未必不能封侯拜将，真正一展抱负，护我大辽山河。总好过被人当作棋子，随意摆布，甚至……莫名丢了性命。”最后一句，已是隐隐的威胁与警告。
马凤心中雪亮，这是最后的摊牌。
他若此刻不应，恐怕明日就会有各种麻烦找上门。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适当地露出几分挣扎，继而化为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单膝跪地，抱拳道：“承蒙殿下不弃，屡次垂青！末将马凤，愿效犬马之劳，供殿下驱策！只是末将出身微寒，恐有负殿下厚望……”
乾德义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笑容，亲手将他扶起：“好！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出身寒微又如何？英雄不问出处！你且安心在御前当值，熟悉宫中规矩，结交该结交之人。至于其他，自有本王为你打点。”他拍了拍马凤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记住，你如今是我乾德义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末将明白！”
马凤沉声应道，眼神中刻意流露出几分被知遇的激动与忠诚。
离开二皇子府，马凤脸上的“激动”迅速褪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被绑在了二皇子的战车上。
这是一步险棋，却也是目前唯一能快速获得一定庇护和信息的途径。
他必须利用好这层身份，在夹缝中寻找自己的路。
三日后，正式的任命文书下达。
新科武进士一甲，状元李振山被直接授予京营骑军都尉，实掌兵权；
榜眼张诚则入了枢密院担任行走，接触军机；
而探花马凤，则依制被授予正六品“御前带刀侍卫”，隶属殿前司，负责宫禁宿卫。
这个职位，看似清贵，能近距离接触皇帝，实则权力有限，行动受制极多，通常授予勋贵子弟或皇帝特别看重的年轻才俊，以示恩宠，也是一种历练和观察。
对马凤而言，这正合他意——既有了合法出入部分宫禁的身份，又因其职责相对固定，不易引起过多关注，便于他暗中观察和记忆。
入职第一天，他在一名老资格侍卫副统领的带领下，熟悉规矩，领取腰牌、佩刀和侍卫服制。
副统领姓王，面色冷峻，言语简洁，对马凤这位“二皇子的人”似乎并无太多好感，只是公事公办地交代。
“御前侍卫，首要的是忠心和规矩。”王副统领声音平板无波，“当值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该看的看，不该看的，把眼睛闭上；该听的听，不该听的，把耳朵塞上。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擅离岗位，不得与宫人私相授受。佩刀乃陛下所赐荣耀，非遇变故，不得轻易出鞘。违者，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掉脑袋。”
马凤一一记下，态度恭谨：“末将谨记统领教诲。”
他被分配到的值守区域，是相对偏僻的“西苑”及附近宫道。
西苑包含一些库房、闲置殿宇以及部分低阶嫔妃或失势宫眷的居所，平日里人迹罕至，巡逻任务不算繁重。
这显然是有人“关照”的结果，或许是二皇子希望他暂时远离漩涡中心，或许是王副统领不愿他这个“关系户”在紧要地方碍事。
无论哪种，都正中马凤下怀。
换上那身象征着宫廷近卫身份的青色侍卫服，腰间悬挂着制式佩刀，马凤站在西苑入口处的岗哨上，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值守。
时值深秋，苑内落叶萧萧，偶有乌鸦啼鸣，更显寂寥。
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自由的空气。
他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前方蜿蜒的宫道，以及远处那些紧闭的宫门，耳朵却竖起着，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信息——内侍的低语，宫女的脚步声，远处隐约的乐声……
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堪舆图，飞快地记录着所见的一切：哪条路通向哪里，哪个角落视线受阻，侍卫换防的时辰和路线，巡逻队伍的规律……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将来都可能成为关键。
值守是枯燥的，一站便是两个时辰，不能随意走动，不能有明显的小动作。
这对马凤而言却不算什么，在边塞牛天扬对他心性的磨砺，远比这严苛百倍。
他如同扎根岩石的孤松，身形挺拔，纹丝不动，只有锐利的目光偶尔流转，显示出内在的警觉。
期间，有低阶内侍低头匆匆而过，有负责洒扫的宫娥结队而行，皆是对他们这些侍卫视若无睹，或者说，不敢多看。
等级森严的宫规，早已刻入每个人的骨髓。
在一次轮换休息的间隙，他靠在宫墙背阴处，取出水囊喝水，目光状似无意地投向西北方向。
根据他这几日旁敲侧击的打探和暗中比对宫中大致布局图，那个方向，越过数重殿宇，有一处名为“兰台宫”的地方，据说……便是冯夫人，他生母丽妃被幽禁的冷宫所在。
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仿佛隔着天堑。
他无法靠近，甚至不能长时间凝望那个方向，以免引来怀疑。只能凭借想象，勾勒那宫墙内的景象，母亲如今是何等模样？
她可知晓，她拼死送出的孩儿，如今已来到了这囚禁她的牢笼之外？
一种混合着焦灼、心痛与无力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但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唯有握着水囊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新来的？”
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马凤抬头，见是另一名一同轮休的年轻侍卫，看服色品级与他相仿，脸上带着些世家子弟常见的倨傲。
“是，在下马凤，今日刚入职。”
马凤抱拳，语气平和。
那侍卫上下打量他几眼，尤其在看到他腰间代表新科进士特赐的玉佩时，眼中闪过一丝嫉妒，语气更淡了几分：“哦，马探花。听说你是二殿下举荐来的？运气不错嘛。不过在这宫里当差，光靠运气和后台可不行，得懂规矩。”他意有所指地说道，似乎想给这个“边塞来的”一个下马威。
马凤不欲生事，只是淡淡道：“多谢提点，马某自会谨守本分。”
那侍卫见他反应平淡，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自觉无趣，哼了一声，走到另一边去了。
马凤收回目光，心中冷笑。
这宫里的明枪暗箭，果然无处不在。
一个小小的侍卫，也敢如此。
他重新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甲，准备迎接下一次值守。
夕阳西下，将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
结束了一天值守的马凤，交接了腰牌，默默走出宫门。
脱下那身侍卫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年轻武者。
回到泥鳅巷的小院，牛天扬正在院中慢悠悠地打着一套养生拳法，见他回来，收势问道：“如何？”
马凤将今日所见所闻，以及二皇子那边的态度，简要说了一遍。
牛天扬听完，沉吟道：“西苑……虽偏，却也安全。正好便于你熟悉环境，暗中观察。二皇子那边，虚与委蛇即可，不必真的替他卖命。我们的目标，始终是救出你娘，查清当年真相。”
“孙儿明白。”马凤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只是……今日离那兰台宫如此之近，却不得其门而入，心中实在难安。”
“欲速则不达。”牛天扬沉声道，“皇宫大内，高手如云，规矩森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必须忍耐，像猎人等待猎物一样，等待最佳时机。如今你已身在局中，更要步步为营。”
马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动：“是，爷爷。我会耐心等待，也会……主动创造机会。”
他望向窗外渐渐笼罩下来的夜幕，皇宫的方向灯火零星，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知道，自己正行走在刀锋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但为了墙内那个人，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如履薄冰的险境中，一步步走下去，直到凿穿这冰冷的宫墙，或是……与之偕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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