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京郊寒舍,抄书度日
康熙四十七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晨雾像掺了墨的纱,把永定门外槐花胡同裹得严严实实。深处那座独门小院,墙皮剥落得露出黄土,三间正屋的窗纸补了又补,糊窗的宣纸边角还沾着半截小楷,是墨苏前几日抄书剩下的废料。院里老槐树早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戳在灰天上,像极了他父亲墨仲言遗像里,那把没来得及出鞘的旧剑。
寅时三刻,墨苏准时睁开眼。没有蜡烛,他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摸向炕角,缺了口的陶罐里,半碗冷水早冻得发沉。他掬起水往脸上泼,刺骨的凉让他打了个寒颤,也彻底清醒过来 —— 二十岁的人,身形却单薄得像没长开,脸色是长期缺粮的苍白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
他穿上那件青布长衫,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脖颈,腰间草绳系得紧,这是父亲唯一的遗物。当年父亲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时,总穿这件长衫赴宴,说 “布衣比锦缎更衬风骨”,可如今,这风骨只剩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辰时的琉璃厂,已飘着墨香与油条味。墨苏抱着摞得齐整的《礼记注疏》,走进 “文渊阁” 书坊。掌柜钱胖子正翘着二郎腿,紫砂壶嘴冒着热气,见了他便眯起眼笑:“墨秀才,又抄完一部?您这小楷,翰林院老学究见了都得夸,可惜啊 ——” 话没说完,却把 “生不逢时” 四个字咽了回去。
墨苏垂着手,把书册轻放在案上。钱胖子翻了两页,指尖沾着的茶渍蹭在宣纸上,他却浑不在意,从钱柜里数出二十文铜钱,又扣下五文:“纸墨损耗,规矩你懂。” 墨苏默默把十五文叠好塞进袖袋,这是他三天的口粮 —— 买两个烧饼,再称半斤糙米,够熬几顿稀粥。
他怎会不懂 “生不逢时”?康熙四十年,父亲弹劾闽浙总督贪墨漕粮,奏折还没递到御前,就被扣上 “诽谤皇亲” 的罪名。狱里传来死讯时,母亲在佛堂自缢,留下半块染血的绢帕。十五岁的他背着父亲的《左传集解》北上,想叩都察院的门,却连台阶都没摸着 —— 那些官差见他穿得寒酸,挥着水火棍就赶,说 “穷秀才也敢管朝堂事”。
回到小院时,日头已偏西。墨苏从炕洞深处摸出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左传集解》的封皮早被摸得发暗,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是父亲的字迹。他花了五年,才解开墨家祖传的 “隐字诀”—— 那些看似寻常的读书心得里,藏着父亲留下的证据:某皇子门人收受三十万两白银的账目,一笔笔记在 “郑伯克段于鄢” 的批注旁,朱墨浸透纸背,像极了父亲当年溅在奏折上的血。
“爹,您到底查到了什么?” 墨苏指尖抚过批注,常年握笔磨出的厚茧蹭着纸面,疼得他眼眶发酸。窗外忽然传来巡丁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得人心慌 —— 近来京城的巡丁多了三倍,茶馆里都在传,太子殿下 “行为乖戾”,前几日在南苑围猎,竟用鞭子抽了平郡王纳尔苏。
傍晚的风裹着凉意,隔壁王大娘端着碗疙瘩汤过来,见墨苏还在灯下抄书,便叹了口气:“墨哥儿,别熬了。你爹的事,早成了旧案,那些大人们的纷争,咱小老百姓插不上手。”
墨苏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度,忽然想起母亲生前总说,“疙瘩汤要多煮会儿,才暖身子”。他低头看着碗里飘着的几片菜叶,轻声道:“王大娘,我爹当年说,读书人有三件事不能等 —— 沐雨梳风,立雪求道,以身证清白。他管了漕粮案,丢了性命,可要是没人管,那些蛀虫迟早把大清的江山蛀空。”
王大娘没再劝,转身时抹了把眼角。墨苏把汤喝得干干净净,碗底还留着点油星,他用开水冲了冲,又喝下去 —— 这是他今日最饱的一顿。
夜深得时候,墨苏铺开新纸,抄写明日要交的《资治通鉴》。笔尖在纸上游走,心思却飘到了紫禁城:太子被废的传闻、八阿哥 “贤名远播” 的流言、四阿哥闷头办差的模样…… 父亲的死,会不会和这些皇子有关?
他停下笔,蘸了点极淡的墨,在书页边角画了个小小的 “墨点”—— 这是父亲教他的暗记,意为 “待查”。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像张纸。他不知道,这个藏在字里行间的小记号,将来会救他一命,也会把他拽进九子夺嫡的漩涡里,再难脱身。
梆子声又响了,三更天。墨苏吹灭烛火,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老槐树的枝桠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轻轻叩门。他攥紧了袖袋里的十五文铜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抄半年书,攒够钱,总能找到机会,把父亲的冤屈,递到康熙爷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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