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江水，仿佛一条冻僵的巨蟒，横亘在苍茫大地之上。两岸军营连绵，旌旗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一种大战将至前的死寂。寿春城头，秦军的黑色旗帜如同凝固的血块，俯瞰着冰封的南岸。
征南大将军行辕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苻朗眉宇间的凝重寒意。他刚刚巡视完水寨归来，甲胄上犹带着冰霜。雷恶地、韩延等将领肃立两侧，气氛肃穆。
“刘裕回复了。”苻朗将一份抄录的文书放在案上，声音平静无波，“言辞恭顺，感谢陛下‘美意’，期盼‘永结盟好’，愿与我朝‘各守疆界’。”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演技倒是不错。”
韩延年轻气盛，忍不住道：“都督，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末将愿率一支精兵，诈称使者护卫，渡江直取其建康！”
“胡闹！”苻朗尚未开口，老成持重的雷恶地已出声呵斥，“刘裕何等人物？岂会不防？此去必是自投罗网！况且陛下严令，未得旨意，绝不可轻启战端！”
苻朗抬手止住二人，目光扫过众将：“雷将军所言极是。刘裕在忍，在等，我等亦然。陛下北疆布局已动，我等南线，首要之务乃‘稳’与‘耗’。”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稳，即是我军阵脚如山，任他风吹浪打，岿然不动。耗，即是不断以小股兵力袭扰，疲其军，耗其粮，乱其心，使其日夜不得安宁，无法全力整合内部。”
他手指点向几处江防要隘：“雷恶地，水师巡弋不可松懈，袭扰照旧，但切记，如狼袭羊群，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末将明白！”
“韩延，”苻朗看向年轻的猛将，“你勇锐可嘉，然非匹夫之勇之时。命你率跳荡死士，专司夜间行动。凫水过江，焚其粮草堆垛，毁其小型哨楼，狙杀其落单军官。要像雪夜里的毒刺，让他防不胜防，痛彻骨髓，却不知刺从何来！”
韩延眼中燃起战意，抱拳厉声道：“末将领命！必不让南贼安枕！”
苻朗微微颔首，最后道：“各军加紧操练，特别是水军与步卒协同。江防各营，深沟高垒，多备火器擂木。我要这寿春，固若金汤，更如一把时刻打磨的利刃，只待陛下号令，便可直刺江南心脏！”
建康的冬天阴冷潮湿，楚王府书房内，炉火噼啪作响，却丝毫温暖不了刘裕冰冷的目光。他面前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江北细作冒死送回的情报，详述了寿春秦军调动频繁、水师日夜操练、韩延所部死士频繁夜袭的状况；另一份，则是来自朝廷的奏章，又是弹劾北府军某部将领纵兵滋扰地方士族。
“苻朗…”刘裕的手指敲打着江北情报，眼中杀意闪烁，“欺人太甚！真当我不敢过江决一死战吗？！”连日来的袭扰已让沿江戍军疲惫不堪，粮草损失不小，军心浮动。
何无忌在一旁沉声道：“德舆，此正是苻坚、苻朗所求。彼欲激怒于你，诱我仓促北进。我军新定建康，内忧未平，若此时主力北渡，一旦受挫，江东顷刻大乱！”
刘裕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他何尝不知这是对方的阳谋？但被动挨打的滋味实在难受。他拿起那份弹劾奏章，冷笑一声：“内部？这些蠹虫，只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北府儿郎在前方浴血，他们在后方掣肘！”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司马道子已除，然士族之心，何曾真正归附？他们怕我，更恨我！若非江北大敌当前…”他话语顿住，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凛冽的寒意已弥漫开来。
良久，他转过身，眼神已恢复冷静果决：“回复江北的‘善意’，继续维持。同时，传令沿江诸将：加派巡逻队，多设暗哨，广布铁蒺藜、警铃。针对韩延小股袭扰，组建精锐游骑反制，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告诉将士们，忍一时之辱，待我整顿内部，必率尔等踏平寿春，雪此深仇！”
“那…朝中这些弹劾？”何无忌问道。
刘裕眼中寒光一闪：“抓几个闹得最凶、确有劣迹的士族子弟，以‘勾结桓玄余孽、扰乱军心’为名，下狱严办！其余人等，稍加安抚。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既要刀子快，也要糖饼甜。我要让他们明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洛阳紫宸殿，地龙烧得温暖如春。苻坚看着手中来自并州的六百里加急军报，脸上终于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好！李威、王永干得漂亮！”他将军报递给一旁的张夫人，“马邑谷地设伏，全歼拓跋珪麾下大将长孙肥所部三千精骑，阵斩长孙肥！此战足以让拓跋珪肉痛良久，不敢再轻易南窥！”
张夫人阅后，亦面露欣慰：“恭喜陛下。北疆暂安，南线压力便可减轻几分。”
“不错。”苻坚走到沙盘前，目光炯炯，“拓跋珪吃了这个大亏，至少这个冬天会安稳许多。朕终于可以更专注于南线了。”他看向南方，“刘裕近日如何？”
影狼禀报：“刘裕表面维持和平姿态，回复言辞依旧谦恭。但其内部已加强戒备，并派出精锐反制韩延将军的袭扰，双方小规模冲突加剧，互有伤亡。同时，刘裕对内手段趋于强硬，逮捕数名闹事士族，试图以铁腕稳定局面。”
“哦？果然忍不住了。”苻坚轻笑，“内部高压，必生怨隙。他与士族的裂痕，只会越来越深。苻朗那边呢？”
“征南大将军谨遵陛下旨意，稳守寿春，操练兵马，以袭扰疲敌为主，并未大规模调动。”
“很好。”苻坚满意地点头，“告诉苻朗，做得对。就像熬鹰，要慢慢消磨它的锐气和体力。北疆之胜，是我给他的底气。让他继续稳住，继续耗着。朕要看看，是刘裕先按捺不住，还是江东士族先承受不了他的高压而爆发！”
他沉吟片刻，又道：“给苻朗再拨一批新打造的拍杆、弩车，加强寿春水寨防御。告诉雷恶地和韩延，袭扰可以再灵活些，再刁钻些，要让刘裕时刻感到如芒在背！”
是夜，长江北岸。寒风刺骨，江面浮冰碰撞，发出咔嚓脆响。
韩延亲自率领数十名精通水性的死士，口衔利刃，身背火油罐，借着夜色和浮冰的掩护，悄然潜渡冰冷的江水。他们的目标，是南岸一处新建的粮草转运点。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岸一支由北府军老兵组成的精锐巡哨，也在队正的带领下，伏于芦苇荡中，目光如鹰隼般搜索着江面。他们接到了死命令：务必擒杀屡屡来袭的秦军“水鬼”。
黑暗的江面上，冰水混浊。一方如鬼魅般悄然接近，一方如狩猎般屏息等待。
当韩延的手即将触碰到南岸的泥泞时，一声尖锐的警哨骤然划破夜空！
“来了！杀！”北府军队正暴喝一声，率先跃出芦苇丛，刀光直劈水中刚露头的身影。
韩延反应极快，格开刀锋，翻身滚上岸边，低吼：“散开！点火！”
刹那间，小小的江滩上，刀光剑影，怒吼与惨叫声交织在一起。火油罐被砸碎点燃，腾起熊熊火焰，映照出双方士卒狰狞搏杀的面容。
冰冷的江水与炽热的火焰交织，悄无声息的渗透变成了残酷激烈的短兵相接。这场黑暗中的小规模冲突，如同一个微缩的缩影，预示着冰封的江面之下，两大势力积累的仇恨与压力，已快要达到爆发的临界点。
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落下，试图掩盖这江畔的血与火，却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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