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纂带来的“稳妥”建议，像一层薄冰，暂时覆盖了长安城下沸腾的杀机。黑夜成为了最好的幕布，掩盖了伤口，也掩盖了无数在阴影中滋长的算计与暗流。
城头之上，短暂的狂喜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守军们几乎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许多人直接靠着垛口或同伴的尸体沉沉睡去，任凭军官如何踢打呵斥也难以立刻醒来。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已透支到了极限。窦冲拖着断臂，安排着最必要的哨戒和巡逻，他自己也几乎站不稳，全靠一股意志强撑。
苻坚没有休息。他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在残破的城楼上，借着火把的光芒，听取着毛当用颤抖声音汇报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损失。
“……西墙守军，战前尚有四千余可战之兵，如今…能站立者不足八百，且人人带伤，箭矢、滚木、礌石均已告罄，金汁…连锅都砸了当石头扔下去了…”
“…城内青壮民夫，协助守城伤亡逾三千…”
“…粮仓…已彻底空了，最后那点能动的存粮，三日前已…”
“…伤兵营人满为患，无药无医，哀嚎彻夜，恐引发疫病…”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钝刀，切割着苻坚的神经。长安，真的已经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他现在拥有的，只是一座残破的城池和一群饿得眼睛发绿、伤痕累累的残兵。
而城外的援军，却是一支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从西域带回）、只听命于吕光的虎狼之师。
这种极度不平衡的力量对比，让苻坚心中的危机感不仅没有因为解围而消散，反而愈发浓重。帝王的直觉和穿越者的历史知识都在疯狂地向他示警。
“影狼。”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黑影无声地出现，比起往日的飘忽，此刻他的身形也略显滞涩，显然在之前的血战和传递消息中也消耗巨大。
“陛下。”
“吕光军中有何动静？细作能否渗透？”苻坚直接问最核心的问题。
“回陛下，吕光军纪极严，营垒森严，我们的‘绣衣’难以靠近核心。只能远远观察。其军卒确实疲惫，正在抓紧时间进食休整，但哨戒极其严密，毫无松懈之象。另…吕光接见了几批人，似乎有慕容部逃过去的溃兵，也有…附近豪强坞堡派去的使者…”
苻坚的心猛地一沉。接见豪强使者？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吕光想干什么？收集情报？还是…在提前经营他在关中的势力？
“慕容冲那边呢？”
“慕容冲收缩兵力，加固营垒，灯火通明，严防死守。同样派出了大量游骑斥候，似乎在侦查吕光虚实，也像是在…寻找退路。”
“姚苌呢？”苻坚问出了第三个关键名字，那个被他投下“毒饵”的隐患。
“北地暂无确切消息传来，路途被燕军隔绝，最后的消息仍是三日前，姚苌大营杀牛宰羊，并无异动。但我们派去的死士…再无一人回来。”
未知。北地依旧是一片充满恶意的未知。那场豪赌，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每一个方向都充满了变数和危险。苻坚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额头，强迫自己冷静。
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影狼，你亲自去，挑选绝对忠诚、身手最好的几个人，不必多，三五个即可。准备好…万一城破，或者…有其他剧变，护送太子和几位年幼皇子，从密道…”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毛当、窦冲。此事，只有你知，朕知。”
这是最后的、最无奈的准备。他不得不考虑，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的可能。
影狼身体微微一震，深深低下头：“属下…明白。”他无声地退入黑暗，去执行这令人心寒的终极指令。
影狼走后，苻坚独自一人，望着城外吕光军营那连绵不绝、秩序井然的灯火，再对比长安城内死寂的黑暗和零星的火把，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是皇帝！是天子！如今却要像防备敌人一样，防备着自己派出去征伐四方、得胜归来的大将！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哀！
但他没有选择。乱世之中，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这条血淋淋的法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苻晖回来了！
他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走上城楼的，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甲胄彻底破烂，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亮得吓人，混合着兴奋和后怕。
“父皇！”他看到苻坚，挣脱搀扶，踉跄着行礼，“儿臣…幸不辱命！与吕大将军先锋汇合了！”
“快起来！伤得如何？”苻坚压下所有情绪，上前扶住他，语气带着真实的关切。这个儿子今日的表现，堪称悍勇绝伦。
“皮外伤，死不了！”苻晖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光，“父皇！吕大将军的军队…太精锐了！您没看到，那些西域蛮兵，悍不畏死！装备也好！骆驼上驮满了金银财宝！吕大将军还问起您，关切得很！他让儿臣带话，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明日必破慕容冲！”
苻晖显然被吕光军容所震撼，言语间充满了对强者的崇拜和对明日战事的乐观。
苻坚听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拍着儿子的肩膀：“好！好！我儿今日立下大功！快下去让医官好生诊治！”
然而，在苻晖看不到的角度，苻坚的眼神却冰冷一片。吕光通过苻晖传递来的，依旧是冠冕堂皇的忠心，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立刻的行动承诺。
打发走兴奋的苻晖，苻坚的心更加沉重。连自己儿子都被吕光的军势所慑…这绝非好事。
长夜漫漫，每一刻都无比煎熬。
下半夜，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雨水冲刷着城头的血污，汇集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渗入砖缝，流入地下，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伤痛和罪恶暂时掩埋。
冰冷的雨水也让城外对峙的双方更加难受。西燕军营中传来阵阵压抑的咳嗽声和咒骂声。吕光军营则依旧沉默，只有巡逻队火把在雨幕中移动的光晕。
就在这雨声渐密，天地间一片朦胧之际——
一骑快马，如同鬼魅般，竟然奇迹般地穿过层层封锁，从东北方向狂奔而至，直扑吕光军营！
那骑士显然精疲力竭，伏在马背上，几乎是用最后的意志在操控战马。他手中高举的，并非吕光军的令旗，而是一面特殊的、代表着北地军镇的信物！
“紧急军情！急报骠骑大将军！北地…北地急报！”骑士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在雨夜中显得微弱却异常清晰。
吕光军营的哨戒显然提前得到了某种指令，并未阻拦，反而迅速引导其进入营垒深处。
城头上，一直凝神观察的苻坚，隐约看到了这一幕，心脏猛地一跳！
北地来的？姚苌那边有消息了？！是吉是凶？
他死死盯住吕光的中军大帐方向，仿佛想穿透雨幕和营帐，看清里面发生的一切。
那封来自北地的急报，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未能立刻激起惊涛骇浪，却让这原本就暗流涌动的雨夜，变得更加波谲云诡，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悬念。
苻坚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惊雷，或许就藏在这淅沥的雨声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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