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天,向来以其严酷着称。然而,承平六年的这个冬季,却以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方式,向这片刚刚焕发生机的土地展示了天地之威。时值腊月,本该是准备年货、围炉取暖的时节,天空却铅云低垂,连续数日不见日头,只有无边无际的、带着湿气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
第一场雪落下时,人们尚未警觉。但这场雪仿佛没有尽头,鹅毛般的雪片密密麻麻,昼夜不息,不过两三日光景,积雪便已没过膝盖。紧接着,狂风裹挟着雪粒,形成骇人的“白毛风”,能见度骤降至数步之内,天地间一片混沌,唯有风的咆哮与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不绝于耳。
真正的灾难降临了。这是北疆数十年未遇的特大“白灾”(蒙古语称“察罕”)。
紧急军报如同雪片般飞向镇北王府:
“报——王爷!蓟州以北三百里,怀戎堡与外界的联系中断,积雪丈余,恐有军士冻毙!”
“报——永平府急报!官道被埋,数支商队被困风雪,生死不明!”
“报——草原巴特尔首领遣使求援!其部族大量牲畜冻死,牧民缺衣少食,部分帐篷被雪压塌,情况危急!”
“王爷,各地州县均报,房屋倒塌无数,百姓缺粮断炊,炭薪价格飞涨……”王府长史的声音带着颤抖。
朱宸瑄站在王府最高的望楼之上,极目远眺,昔日熟悉的城池、原野、远山尽数被一片刺目的银白覆盖,死寂中蕴含着巨大的恐怖。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面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心中只有沉甸甸的压力。这场雪灾,考验的不仅是北疆的物资储备,更是王府的应急能力、人心的向背,以及他这位镇北王的成色。
“传令!”朱宸瑄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书房的凝重,“即刻起,北疆全境进入紧急状态!王府所属,一切以抗灾为先!”
救灾如救火,容不得丝毫拖延。朱宸瑄深知,在这种极端天气下,信息的隔绝和交通的中断是最大的敌人。他必须亲临一线,不仅是为了指挥,更是为了提振士气,了解最真实的情况。
“王爷,万万不可!”几位老成持重的属官连忙劝阻,“白毛风凶猛,路途断绝,王爷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当坐镇中枢,运筹帷幄!”
“运筹帷幄?”朱宸瑄目光锐利,“若不知前线情状,如何运筹?若将士百姓在冰天雪地里苦熬,本王安坐暖阁,何以服众?”他不再多言,直接下令,“韩振云,点齐王府亲卫中最为矫健者,备好雪橇、驮马,携带铲雪工具、药物、压缩干粮,随本王先行赶往受灾最重的怀戎堡方向!王瑾,你留守王府,协助王妃,确保政令畅通,物资调配有序!”
他又看向苏雪凝,目光交汇间,无需多言。苏雪凝眼中虽有担忧,却更多的是理解与支持,她轻轻点头:“王爷放心前去,府中与后方,有妾身。”
没有丝毫耽搁,朱宸瑄亲自率领着一支精锐小队,顶着仍在肆虐的风雪,冲出了蓟州城。马蹄和雪橇在深厚的积雪中艰难前行,狂风卷起的雪粒打在脸上如同砂砾。朱宸瑄与士兵们一样,用厚厚的皮毛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眼睛,亲自挥动铁锹,清理阻塞道路的雪堆。他深知,早一刻打通道路,就可能多救回一条性命。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被积雪完全掩埋的村庄,只有几根烟囱顽强地露出雪面;冻毙在野外的牲畜尸体僵硬如石;偶尔遇到逃难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朱宸瑄命令小队分出部分口粮和衣物给他们,并指引他们前往最近的救援点。
历经艰险,终于抵达怀戎堡。这里的情况更为惨烈,堡内积雪齐腰,部分营房被压垮,不少军士手脚冻伤,蜷缩在尚且完存的屋子里,靠着一点存粮和不断减弱的柴火苦苦支撑。见到王爷竟然亲临,所有军士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欢呼。
“王爷!是王爷来了!”
“王爷没有忘记我们!”
朱宸瑄没有时间安抚情绪,立刻投入指挥。他命令士兵们优先清理出主要通道和安置伤员的房屋,分发携带的药品治疗冻伤,将有限的干粮集中分配。同时,派出数支小分队,向周边可能存在的被困点和村庄搜索前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生还的人!”朱宸瑄的声音在风雪中依然清晰有力。他的到来,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怀戎堡即将崩溃的人心。
就在朱宸瑄于前线搏击风雪的同时,蓟州镇北王府,成为了整个北疆救灾的神经中枢。苏雪凝临危受命,展现出了惊人的统筹规划能力和冷静果决的魄力。
她首先在王府正殿设立“抗灾理政所”,自任总筹,王府长史、各曹属官、蓟州知府等文武官员皆在此听令,十二个时辰轮值,确保命令能随时发出,情报能即刻汇总。
“第一,开仓放粮,平抑物价!”苏雪凝下达了第一条核心指令,“即刻起,北疆所有官仓,除必要军储外,全部开放!于蓟州及各府州县城内设立粥棚、暖堂,无条件接纳受灾百姓。传令市易司,严查囤积居奇、哄抬炭薪粮价者,一经发现,立斩不赦!”她的语气罕见地带上了杀伐之气,令行禁止,无人敢怠慢。
“第二,征调所有可用车辆、驮畜,组织军民力量,优先清理通往各要塞、州县的主干官道!王府出资,雇佣民间壮丁参与清雪,按日发放钱粮。”
“第三,发动官眷、士绅、商贾。”苏雪凝深知民间力量的重要性。她亲自写信给蓟州城内颇有声望的几位官眷和商会首领,邀请她们至王府商议。在王府花厅,她对着这些衣着华丽的妇人和富商,言辞恳切而又不失威严:
“诸位夫人,各位东家,如今北疆遭此大难,王爷亲赴险境,将士百姓在风雪中煎熬。王府虽尽力赈济,然力有未逮。雪凝在此,恳请诸位伸出援手,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组织家中仆役,捐献富余棉衣、炭火、药材,协助官府分发物资,照料妇孺。此非仅为王府分忧,亦是积德行善,保我蓟州家园之举。北疆若安,诸位方能安居乐业;北疆若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妃亲自出面,情真意切,道理分明,加之平日积累的威望,众人无不动容。几位官眷当即表示愿拿出体己钱,并组织其他女眷成立“慈佑社”,专门负责照顾受灾的妇孺儿童。商会首领们也纷纷表示,愿意捐出大量物资,并调动商会旗下的车马人手,全力配合官府救灾。
在苏雪凝的巧妙组织和强力推动下,整个蓟州乃至北疆的后方力量被迅速动员起来。官道上,清雪的队伍日夜不停;粥棚前,热粥的蒸汽在严寒中带来生机;仓库里,物资有条不紊地登记、分发。一幅众志成城、共克时艰的画卷,在冰雪世界中缓缓展开。
宁安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温暖如春。沈清漪依旧每日诵经、修剪花木,看似与平日无异。但林嬷嬷知道,太妃的心,始终系于外面的风雪,系于儿子的安危,系于北疆的存亡。
朱宸瑄在前线冒险的消息传来时,沈清漪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平稳。她只是淡淡地对林嬷嬷说:“告诉王妃,一切以稳住大局为重,不必顾及我这里。”
当苏雪凝遇到棘手的难题,比如某些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救灾物资发放迟缓,或是不同系统(军队、地方、王府直属)之间协调出现摩擦时,她会抽空来到宁安堂,并非直接求助,而是像闲话家常般,将困境说与沈清漪听。
沈清漪很少给出具体答案,往往只是点拨一两句。
“水至清则无鱼,然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瑄儿不在,你便是北疆之主,该立威时,不可手软。”
“人心有私,然大义在前。可使人知,顺之者,雪化后必有厚赏;逆之者,恐无立锥之地。”
“协调之难,在于利益。不若设一‘统筹会’,令各方主事者每日一会,当面陈述,公开争议,由你居中决断。阳光之下,鬼蜮难藏。”
这些话语,如同暗夜中的灯塔,为苏雪凝指明了方向。她依言而行,以王妃之名,果断处置了几个救灾不力的官员,提拔了一批干练之人;设立每日救灾统筹会议,有效解决了推诿扯皮的问题。沈清漪虽深居简出,但其智慧与经验,如同定盘的星斗,稳稳地镇住了后方的一切暗流。
灾难,是试金石,也是粘合剂。
当朱宸瑄在怀戎堡带领军士,冒着再次降临的暴风雪,强行打通了通往一处被围困山村的道路,救出几十户几乎冻僵的百姓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里正,带着全村残存的人口,跪在雪地里,向着朱宸瑄的方向叩头,老泪纵横:“王爷……活命之恩……我等永世不忘啊!”
当苏雪凝组织发放的粮食、衣物和药品,通过无数人的努力,终于送到偏远部落的牧民手中时,那些坚韧的草原汉子,手捧着救命的粮食,用生硬的汉话重复着:“王妃……菩萨……谢谢……”
当蓟州城的百姓,在官府的粥棚里喝上热粥,在暖堂里躲避风寒,看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家夫人、富商巨贾亲自为他们分发物资、慰问疾苦时,那种“上下同心,共度难关”的感受,深深地烙印在每个人心里。
风雪无情,人有情。在这场前所未有的白灾面前,镇北王府展现出的高效组织能力、坚定的抗灾决心,以及王爷亲赴险境、王妃统筹后方、太妃幕后定心的领袖风采,深深地折服了北疆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汉是胡,是军是民,此刻都清晰地认识到,他们的身家性命,与镇北王府紧密相连。
一个月后,持续已久的暴风雪终于渐渐停息。虽然灾后重建依旧任重道远,损失惨重,但北疆的筋骨并未被摧垮。相反,经过这场严冬的洗礼,一种空前凝聚的民心,如同被压实了的积雪下的新芽,孕育着更强大的生机。
朱宸瑄凯旋而归时,蓟州城外,自发前来迎接的百姓排成了长龙。他们看着王爷清瘦憔悴却目光炯炯的面容,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王爷千岁!”顿时,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苏雪凝站在王府门前,看着风尘仆仆却更显坚毅的丈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知道,这场雪灾,是一次残酷的考验,更是一次宝贵的淬炼。经此一役,镇北王府与北疆百姓的心,贴得更近了。北辰之光,在经历了最酷寒的冬夜后,必将迎来更加璀璨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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