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淝水河面浮着一层薄雾,像一层裹尸布,轻轻覆盖在即将沸腾的战场上。
赵无眠站在河心,黑袍垂落水面,却未沾湿半分。他脚下,暗流涌动,仿佛已经预感到今日的血水将染红整条河道。
北岸,秦军营寨连绵百里,火把如星河坠地。
可这星河里,尽是裂痕。
氐族骑兵在骂鲜卑步卒挡了道,羌人弓手和汉人长矛兵为半袋发霉的粟米厮打起来。中军帐前,苻坚披着狐裘,正对众将夸口:我军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赵无眠轻笑一声。
他看见慕容垂低头抚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字;看见降将朱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进袖中藏着的家书;看见先锋苻融的副将偷偷倒掉军中最后一壶酒——酒里掺了让马匹腹泻的药。
八十万大军?赵无眠轻声道,八十万个各怀鬼胎的魂魄罢了。
辰时,战鼓骤起。
晋军八万北府兵列阵南岸,玄甲反射着冷光。谢玄的白袍在阵前如一道闪电,他举起剑,剑尖所指——渡河!
第一艘战船刚至河心,对岸突然传来山崩般的吼声:秦军败了!
朱序喊出这句话时,嗓子已经撕裂。声浪撞进秦军后阵,像火把扔进油桶。
赵无眠站在溃逃的羌兵群中,亲眼看着谣言如何吃人——
一个鲜卑武士砍倒传令兵:挡我者死!
两辆粮车相撞,麦子混着脑浆泼在冻土上。落水的士兵刚抓住船沿,就被船桨砸碎指骨。
淝水开始泛红。
北府兵的钩镰枪专砍马腿,倒下的战马把骑兵压成肉泥。谢琰的火油罐砸中帅旗,苻字大旗烧成火幕,烫瞎了督战官的眼睛。
赵无眠弯腰,从血泊里拾起半块玉璜——是个小卒的家传玉佩,链子上还连着两根断指。
未时,八公山下。
败兵逃到山脚,突然发狂般尖叫:晋军!山上有伏兵!
哪有什么伏兵?不过是北风卷着枯叶,松枝在雾里摇晃。可吓破胆的人看什么都是刀光。
赵无眠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叶脉里渗出血丝。
他身后,踩踏而死的秦军堆成斜坡,后来的溃兵就踏着这肉梯往山上爬。有个少年被挤落在尸堆里,手还向着天空抓挠,转眼就被铁蹄踏进脏腑。
黄昏,残阳如血。
苻坚的肩舆歪在河边,华盖被箭矢射成筛子。赵无眠从他瘫软的指间抽走军报,上面写着:
慕容垂部三万骑完整北归。
河下游,谢玄正在清点俘虏。一个北府兵掰开死尸的嘴:将军,他们在吃同伴的肉。
赵无眠转身离去,靴底碾碎了一枚狼头铜扣。
夜风送来建康城的庆功乐声,却压不住淝水两岸的鸦啼。那些乌鸦肥得飞不动,立在尸山上啄食眼珠。
此战之后:
淝水百里鱼虾绝迹,渔人网起白骨
八公山南麓新坟连绵,春雨一浇就渗出黑血
慕容垂在邺城复国称帝,第一道诏令是厚葬淝水将士
赵无眠行走在战后废墟,淝水下游三十里,无名村落,赵无眠踩着焦黑的田垄行走,靴底碾碎碳化的谷粒。
村口老槐树上吊着七具尸体——六个秦军溃兵和一个汉人老丈。老丈的草鞋掉了一只,露出脚底板的刺青,那是三十年前官府给抗胡义士的标记。
阿爷是护着我们才...树下半死的少年突然抽搐,断臂处蛆虫蠕动,可他们连小妹都...
茅屋废墟里,三具女尸呈字形交叠。最底下那个十二岁女孩的牙齿,整整齐齐嵌在施暴者的颈动脉里。
赵无眠弯腰拾起一片碎陶,上面沾着半凝固的粟米粥。
八公山西麓,废弃矿洞
黑暗中有咀嚼声回响。
赵无眠凝神向洞内望去:
五个秦军逃兵围着一口铁锅,汤里浮着半截刺青小臂,锅边羊皮纸上摊着几块碎银,岩壁上用血画着简陋地图,箭头指向江南。
听说晋人吃胡虏要蘸梅酱...独眼溃兵突然噎住——他看见蓝火映照下,洞壁上的影子多了一重。
可再眨眼时,只有五道影子随火光摇晃。
晋军中军帐
谢琰醉醺醺地拽过一名鲜卑女俘:给诸位将军唱支《敕勒歌》!
赵无眠站在烛影交界处,看着:女俘的舌头被剪去半截,唱出的调子像垂死母狼的哀嚎,席间文吏登记战功,把斩首七级九级时,毛笔折断在字的弯钩处,谢玄的佩剑横在案上,剑穗还系着半块残玉——玉纹像极了昨日河滩上那具无头尸的胎记。
帐外突然传来惨叫。亲兵来报:几个降卒想逃...
谢安顿了顿,饮下面前的酒水后说到:接着奏乐。
邺城旧宫遗址
赵无眠神识扫过地窖里蜷缩的三个孩童——两个汉人娃娃中间夹着个鲜卑幼女,三人共用一条破毯。
阿兄说...不能出声...汉人女童把半块麦饼掰成三份,官兵吃小孩...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北府兵的巡逻队。女童突然浑身僵直——她认出了与屠村者相同的铁护腕。
地窖角落,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正悄悄摸向鲜卑幼女的咽喉。
知白守黑阁内,万籁俱寂。
赵无眠盘坐于玄玉蒲团之上,黑袍垂落,眸中星河渐敛。
他面前悬浮着三缕光华,赤芒、幽雾、清辉:淝水战场的杀伐血气、溃兵互食的绝望戾气、地窖女童分饼时的执念。
阁外忽起风雨,檐角铜铃轻颤,似亡魂呜咽。
他并指如剑,虚空划落,斩向三缕光华。
赤芒中他看到,将士冲锋时的纯粹杀心、溃兵互戮时的混沌恶意、北府兵割首请功时的麻木。
杂质化作黑灰,簌簌落于青玉案上,竟自行组成二字。
幽雾被拉成细线,每一根都映着矿洞铁锅里浮起的人脂、女俘被剪断的舌根、老槐树下少年咽气时攥紧的泥土。线断时,阁中其余四人见此也是不由得叹息。
清辉如水漫过前二者,浮现掰饼时颤抖的手指、谢安袖中的密信、无名尸在河滩写字最后一捺。
光华交融处,一滴墨色真意渐成。
墨滴坠入砚台,赵无眠提笔写下:见山是山,见山非山,见山仍是山。
纸上中突然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欲拽他入字。
赵无眠轻笑,屈指弹碎幻象:不过如此。
晨光透窗时,案上只余:一方新墨、半页残笺、三寸厚的灰烬。
阁外风雨骤歇,一只乌鸦飞来,羽翼拂过灰烬——
灰烬上浮现最后一行字:杀道无终,只因人性本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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