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像一头匍匐在运河边的疲惫巨兽。熟悉的潮湿水汽混杂着烟火气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陈渡没有进城。他绕到镇子西边,那里有一片废弃的砖窑,是他小时候和玩伴们捉迷藏的地方。窑洞阴冷,积着厚厚的灰尘,但足够隐蔽。
他蜷缩在一个最深的窑洞里,啃着最后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外面传来打更人悠长而警惕的梆子声,比记忆中急促了许多。四海的控制,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这个运河重镇。
天亮后,他不敢贸然行动。他需要更确切的情报,需要知道四海总号具体的布局,守卫换岗的规律,以及阿青可能被关押的位置。
他等到午后,换上那身最破旧的衣服,用河边的淤泥抹脏了脸和手,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脏兮兮的流浪少年,这才低着头,混入了清江浦嘈杂的街市。
镇子比他离开时显得萧条了些。许多熟悉的店铺关了门,开着的也门可罗雀。街上巡逻的官差多了,但更多的是一些穿着四海货栈统一青色短褂、眼神倨傲的护卫,他们三五成群,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过往行人。
他走到运河码头附近。这里曾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如今却透着一股肃杀。四海总号的仓库和宅院连成一片,青砖高墙,占据了运河闸口最好的位置。墙头隐约可见来回走动的护卫身影,门口站着四个持棍的壮汉,对进出的人盘查严厉。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在远处的茶摊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慢慢喝着,眼睛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四海总号那气派又森严的大门上。
他观察着护卫换岗的间隔,记下那些管事模样的人进出的时间。他看到有运送蔬菜米粮的板车从侧门进入,也看到几辆蒙着厚布、车轮压痕很深的马车,在护卫的严密看守下驶入了后院。掌柜提到过的“沉箱子”和“火药味”,在他脑海里盘旋。
傍晚时分,一个挑着空粪桶的老农从四海侧门出来,嘴里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倒个秽物也查三遍!真当自己是皇帝老子了!”
陈渡心中一动,悄悄跟了上去。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他追上老农,掏出仅剩的几枚铜钱:“老伯,打听个事。”
老农警惕地看着他。
“四海后院……是不是关着人?听说是个姑娘?”陈渡压低声音。
老农脸色一变,连连摆手:“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子你别害我!”说完,挑起粪桶就要走。
陈渡一把拉住他,将铜钱塞进他手里,眼神恳切:“老伯,我就打听一下,绝不说出去。那姑娘……可能是我姐。”
老农看着他脏污脸上那双清澈却带着执拗的眼睛,又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无人,才极快地说道:“后院最里面,靠水的那排石屋,看守得最严,送饭都不让靠近,只从小窗递进去……是不是你姐,我就不知道了。”说完,他像躲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
靠水的石屋!陈渡记住了这个关键信息。
接下来的两天,他像幽灵一样在清江浦游荡。他摸清了四海总号大致的布局:前院是铺面和普通仓库,中院是账房和管事住所,后院最大,靠运河,除了仓库,就是那排老农提到的、用来关押人或存放紧要物资的石屋。
他也摸清了护卫巡逻的规律: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岗,子时和午时守卫最松懈。后院靠运河的那段围墙,因为水流湍急,巡逻的间隔稍长一些。
他还打听到,四海最近似乎在筹备什么大事,频繁有陌生面孔进出,运进去的物资也越来越多。
时机差不多了。
第三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像是要压垮整个清江浦。夜里没有月亮,星子也隐没在云后,正是夜行的好时机。
子时刚过,陈渡像一道影子,溜出了废弃的砖窑。他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夜行衣——这是他用最后一点钱,从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那里买来的旧衣服改的。怀里揣着那把乌兹钢匕首,腰间别着一捆结实的麻绳和一个自制的、带铁钩的抓挠。
他避开大路,专挑屋檐下的阴影和狭窄的巷弄移动,脚步轻得像猫。清江浦的每条街巷,他都无比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
来到四海总号后院外的那段运河岸边,他伏在草丛里,仔细观察。围墙很高,墙头插着防止攀爬的碎瓷片。河水在黑暗中哗哗流淌,带着一股寒意。
他计算着护卫巡逻的时间。当一队护卫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从墙内远去后,他猛地从草丛中窜出,将手中的抓挠奋力抛向墙头!
“咔哒。”铁钩准确地钩住了墙头内侧某个凸起处。
他用力拉了拉,确认牢固,然后双手交替,像一只灵敏的猿猴,迅速向上攀爬。粗糙的墙面摩擦着他的手掌和胸口,背后的旧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停顿。
快到墙头时,他小心地避开那些锋利的碎瓷片,手臂用力,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墙内。
落脚处是一片松软的泥地,旁边堆着些杂物。他立刻蹲下身,隐藏在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后院比他想象的更大,也更暗。几座巨大的仓库像沉默的怪兽蹲伏在夜色里,远处那排靠水的石屋,只有尽头的一间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灯火。
那就是目标!
他贴着仓库的墙壁,利用堆放货物的阴影,快速向那排石屋移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味道,印证了酒馆掌柜的话。
越靠近石屋,守卫越严密。除了固定岗哨,还有流动的巡逻队。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屏息凝神,等待巡逻队过去。
终于,他潜行到了那排石屋附近。最尽头那间有灯火的屋子外,果然守着两个抱着腰刀的护卫,正靠在墙上打盹,但并未完全睡死。
不能硬闯。
陈渡的目光落在石屋另一侧。那里紧挨着运河,墙壁直接浸泡在水里,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或许……可以从水下接近?
他悄悄退后,绕到仓库另一侧,找到一个堆放着废弃缆绳和破木桶的角落。他迅速脱下外衣和鞋子,只穿着贴身的水靠——这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他将衣物和鞋子藏在木桶下,只将匕首用油布包好,咬在嘴里。
初春的运河水,冰冷刺骨。他一滑入水中,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他强迫自己适应,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朝着石屋的方向游去。
水下能见度几乎为零,一片漆黑。他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摸索着前进。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减少,耳朵里充满了水流和自己心跳的轰鸣声。
就在他感觉快要窒息时,手指终于触到了粗糙、长满青苔的石壁。他浮出水面,小心翼翼地换了口气,发现自己正处在石屋的背面,墙壁直接没入水中。这里没有窗户,只有靠近屋顶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用于通风的方形气窗,装着几根粗铁条。
他抓住墙壁上凸起的石头,稳住身体,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一片死寂。
难道阿青不在这里?或者……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尝试着去推那气窗,纹丝不动。铁条很粗,凭人力根本无法撼动。
怎么办?
他焦躁地四处张望,目光落在水面上漂浮着的一截半朽的木头。一个念头闪过。
他潜回水中,将那截木头捞起,又找到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片。他浮出水面,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用碎瓦片开始用力刮削那截木头,将其一端削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他的体温,手脚开始麻木。但他不能停,凭着顽强的意志,一下,又一下……
终于,木头的一端被削成了一个不算锋利、但足够坚硬的尖锥。
他再次潜入水下,游到石屋地基与河床相接的地方。那里因为常年水流冲刷和腐蚀,砖石接缝处似乎有些松动。他将木锥抵在一条较大的缝隙处,用尽全身力气,开始一下下地撞击、撬动!
“咚……咚……咚……”
沉闷的声响被水流和夜色吸收,微不可闻。水下的阻力极大,每一次撞击都耗费他巨大的力气。冰冷的河水呛进他的口鼻,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撞击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脱力的时候,手下忽然一松!
一块巴掌大的石块,被他从地基缝隙里硬生生撬了下来!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成功了!
他心中狂喜,扔掉木锥,凑到洞口前。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闻到一股潮湿、污浊的空气涌出。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从那狭窄的洞口,奋力向里面钻去!
洞口很小,边缘粗糙,刮擦着他的皮肤。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死死卡住,背后的伤疤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向前一挣!
“哗啦!”
他半个身子冲出了水面,摔在了一片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灯火余光。
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进去的河水,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但他顾不上这些,挣扎着爬起来,摸索着向前。
这里似乎是石屋的地窖,堆着些杂物,空气污浊。他循着那点微弱的灯火,蹑手蹑脚地走上几级石阶,来到一扇虚掩着的木门前。
门缝里,透出更多的光亮,还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轻轻推开木门。
借着角落里一盏如豆的油灯光芒,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草堆上的身影。
那人穿着破烂的囚服,头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手脚都被粗重的铁链锁着,拴在墙壁的铁环上。身影瘦弱得可怕,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是阿青!
陈渡的眼眶瞬间湿热。他几步冲过去,跪倒在草堆旁,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拨开那人脸上的乱发。
一张苍白、消瘦、布满污垢,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清秀轮廓的脸露了出来。正是阿青!她双眼紧闭,嘴唇干裂,气息微弱,显然受了重伤,又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阿青……阿青!”陈渡压低声音,急切地呼唤着,轻轻拍打她的脸颊。
阿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充满了痛苦和迷茫。她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这张同样布满风霜却熟悉的脸。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陈……渡?”
“是我!是我!我来救你了!”陈渡的声音哽咽,手忙脚乱地去检查锁住她的铁链。铁链很粗,锁头巨大,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
“钥匙……钥匙在哪?”他焦急地问。
阿青虚弱地摇了摇头,眼神里一片死寂:“没用的……他们……不会放过我……你快走……”
“不!我一定带你出去!”陈渡斩钉截铁,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他拔出匕首,试图去砍那铁链,但乌兹钢匕首砍在粗铁链上,只迸溅出几点火星,留下浅浅的白痕,根本无法撼动。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石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有动静!地窖那边!”
“快!去看看!”
被发现了!
陈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被更深的狠厉取代。
他握紧了匕首,挡在阿青身前,像一头护崽的孤狼,面对着即将破门而入的危险。
灯光摇曳,将他决绝的身影,投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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