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五一劳动节的清晨，天还没大亮，第六研究所的家属区就已经热闹起来了。王铁柱那间小小的筒子楼宿舍里，挤满了前来帮忙的同事和邻居。
“哎哟，我的傻柱子诶！领口！领口这褶子没烫平！”王铁柱的母亲，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农村老太太，正围着穿着一身崭新藏蓝色中山装、胸口别着大红花的儿子团团转，手里拿着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搪瓷缸子当临时熨斗，小心翼翼地熨烫着衣服的边角。老太太是前几天特意从河北老家赶来的，带着攒了半年的布票和一口袋自家种的花生、红枣。
王铁柱憨厚的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幸福，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娘，您别忙活了，差不多就行啦！”
“啥叫差不多？一辈子就这一回！”王母瞪了他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却保存完好的糖票和一张格外珍贵的“高级点心购买证”，“这还是你爹当年当劳模奖的，一直没舍得用，待会儿去服务社，看看能不能称点水果糖和核桃酥，新娘子接来了，总要有点零嘴儿分给孩子们。”
刘思敏和几个女同事正在帮忙剪大红喜字和窗花。红纸是托了关系才从宣传科匀来的边角料，金纸更是稀缺，只能用黄纸代替。刘思敏手巧，剪出的“囍”字和鸳鸯戏水栩栩如生。
“思敏姐，你这手可真巧！”一个年轻的女技术员羡慕地说。
刘思敏笑了笑，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口。陆知行一早就被周维雄副所长叫去了，说是商量婚礼上作为证婚人的发言。她知道，陆工肩上担子重，研究室刚成立，千头万绪，还要应付各种人情世故。
这时，赵庆民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两瓶“二锅头”和一瓶罕见的“中国红”葡萄酒。“陆工让我弄的，说是喜庆日子，让大家沾沾喜气。”他喘着气说，“酒票可难弄了，还是陆工找了行政科的孙干事，特批的！”
提到孙干事，屋里气氛微妙地顿了一下。自从上次陆知行婉拒了他安排外甥的请求后，孙干事表面依旧热情，但大家都能感觉到那层隔阂。不过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没人愿意扫兴。
“陆工费心了！”王母连忙道谢，又拉着赵庆民，“小赵啊，回头你也抓紧，婶子等着喝你的喜酒！”
赵庆民闹了个大红脸，挠着头嘿嘿傻笑。
食堂被临时布置成了婚礼现场。虽然简陋，但大红喜字和彩纸拉花一挂，气氛立刻就起来了。桌椅板凳都是从各处凑来的，高低不一。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和难得一见的水果糖——那是用王母带来的票证，加上研究室大伙凑的票，才在服务社买到的限量供应品。几个小孩围着桌子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守在门口的半大孩子一声欢呼，众人立刻涌向食堂门口。
只见王铁柱推着一辆借来的、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系着红绸，后座上坐着新娘子秀芬。秀芬是隔壁国棉二厂的挡车工，穿着一身红彤彤的灯芯绒外套，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上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与喜悦。没有轿车，没有鞭炮，但这朴素的迎亲队伍却赢得了大家最真诚的掌声和欢呼。
婚礼仪式简单而庄重。由研究所党委书记主持，当王铁柱和秀芬向着挂在正中的毛主席像深深三鞠躬时，整个食堂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轮到陆知行作为证婚人和领导讲话。他今天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走到临时充当主席台的饭桌前，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同志们，朋友们，”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今天，我们在这里，不仅是庆祝王铁柱同志和秀芬同志喜结连理，也是为我们这个并肩战斗的集体，见证一份在艰苦岁月中淬炼出的真情。”
他回顾了和王铁柱从破车间一路走来的点滴，从第一次自制晶体管成功时的狂喜，到攻关运算器时的不眠之夜，再到“争气机”轰鸣响起时的热泪盈眶。“……铁柱同志用他的汗水和对技术的执着，证明了我们工人阶级的智慧和力量。今天，他迎来了人生的幸福时刻，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在这里，我也想对新娘子秀芬同志说声谢谢。谢谢你愿意理解并支持我们这份看似枯燥却意义非凡的事业。科研人员的背后，离不开家人的默默付出和坚守。”
他的话语朴实而真挚，引得台下不少人，尤其是研究室的成员们，眼圈都红了。王铁柱更是激动得紧紧握着秀芬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最后，”陆知行举起那个装着“二锅头”的搪瓷缸，“让我们共同举杯，祝愿王铁柱和秀芬同志，白头偕老，携手并进，为建设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共同奋斗！干杯！”
“干杯！”
食堂里气氛达到了高潮。大家用各种容器——搪瓷缸、饭碗、茶杯——盛着酒水，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菜肴不算丰盛，主要是白菜粉条炖肉片、土豆丝和一大盆油汪汪的肉包子，但在那个年月，这已是难得的盛宴。孙干事也满面红光地穿梭在席间，张罗着给大家倒酒、递包子，仿佛之前的芥蒂从未存在。
陆知行和苏青筠坐在一起。苏青筠悄悄把自己碗里的肉片夹到陆知行碗里，低声道：“你最近又瘦了，多吃点。”
陆知行看着她，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喧嚣声中，这一方小小的角落显得格外宁静温馨。他看着眼前这充满烟火气的幸福场景，看着王铁柱脸上憨厚而满足的笑容，看着团队成员们放松的笑脸，心中充满了力量。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更是对他们过去所有努力的一种告慰和肯定。科技之路冰冷而严谨，但支撑着他们走下去的，正是这人间最朴素的温暖与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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