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深夜，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别院。是商砚辞。
他带来了更坏的消息：“钱师傅……快不行了。今天已经水米不进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疲惫。这几天，他一边要安抚钱师傅的家人，一边要稳住工坊里因主心骨倒下而骚动的人心，心力交瘁。
方琅琊将他带进了那间恒温的密室。当商砚辞看到那一排排整齐排列的陶罐，闻到空气中那股奇异的、混合着药香与霉菌气息的味道时，眼中露出了深深的震撼。
“这就是……你说的‘仙药’？”
“现在还不是。”方琅琊指着其中一个陶罐，那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天鹅绒般的蓝绿色菌毯，“这是‘青龙’的菌体。我们需要的‘药’，在它下面的液体里。但现在，还差最后一步转化。”
她将那罐被污染的失败品，以及其中的凶险，简单地向商砚辞解释了一遍。
商砚辞听着，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他虽然不懂生物化学，但他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与风险。他看着方琅琊那张因连日劳累而略显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明亮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琅琊，”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辛苦你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方琅琊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密室的墙壁，望向了更遥远的北方，“我担心的，不只是钱师傅。商砚辞，你想过没有，如果……如果这药真的炼成了，它意味着什么？”
商砚辞的心猛地一跳。他瞬间明白了方琅琊的言下之意。
“我收到消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北边的也先，越来越不安分了。上个月，大同镇又打了一场败仗，折损了上千人 。据说，大部分都不是战死的，而是伤后感染，活活拖死的。”
两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在这间充满了十五世纪气息的密室里，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他们的目光，在昏暗的灯火下交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那不是救死扶伤的慈悲。
那是一种冰冷的、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甚至能左右一个王朝国运的……战略级武器。
一个士兵，中了一箭，只要不是伤及要害，原本可能只是几天之内因感染而死的“耗材”。但如果有了这种“仙药”，他就能在短时间内重返战场。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支军队的伤亡率将急剧下降，而战斗力将成倍提升。
“这东西，不能只用来救一个钱师傅。”商砚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决断，“它必须成为我们手中最锋利的剑。”
“我明白。”方琅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灯下投下两道疲惫的阴影，“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证明，这把剑……真的能出鞘。”
第七日的晨光，终于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
当方琅琊再次走进那间恒温密室时，一股浓郁的、奇特的、混合着泥土芬芳与某种果实成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陶罐内的景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琥珀色的“琼浆玉液”，颜色变得更深，呈现出一种金黄的色泽。而在液体表面，则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绿色天鹅绒般的菌毯。那便是生长到极致的青霉菌菌丝体。
守望，结束了。收获的时刻，来临了。
第一步，是“分清浊”。方琅琊指挥仆役，将陶罐内的液体，小心翼翼地，通过一个铺着数层细密麻布的漏斗，缓缓倒入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那厚厚的、如同地衣般的菌毯（菌丝体），被留在了麻布之上，被她称为“浊”或“糟粕”。而那沥出的、金黄色的液体，便是蕴含着青霉素的“清”或“金浆”。
这个看似简单的过滤过程，却进行得异常缓慢而庄重。每一滴金黄色的液体，都像是从时间的缝隙中艰难挤出的、希望的凝结。
接下来，便是整个提纯过程中，最具视觉冲击力、也最富玄妙色彩的一幕。方琅琊将其命名为“三界之分”。
在那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金黄色的“金浆”静静地沉淀着。方琅琊亲自上阵，指挥仆役，将三大桶清澈的菜籽油，缓缓地、沿着容器的内壁，注入其中。油的体积，足足是“金浆”的三倍。
然后，她取来一个她亲手设计的、类似于黄油搅拌器的木制搅拌装置，将其伸入容器之中，开始剧烈地搅动。
“哗啦——哗啦——”
油与水，这两种本不相溶的物质，在强大的外力下，被迫进行着一场狂暴的、混沌的混合。整个容器内的液体，变成了一锅翻腾的、浑浊不堪的乳黄色浓汤。
仆役们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大小姐为何要用如此珍贵的食油，去“污染”那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金浆”。
搅动，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当混合达到最充分的状态时，方琅琊下令停止。
然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见证着奇迹的发生。
那锅混沌的浓汤，在静置之后，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却又无比缓慢而优雅的速度，重新分离。
最上层，是一层清澈的、淡黄色的油层。那是溶于油的脂溶性杂质，被方琅琊称为“浮世”，代表着凡俗与油滑。
最下层，那金黄色的“金浆”重新出现，颜色似乎比之前更加纯净、透亮。这是水溶性的青霉素与其他精华所在的“净土”，是为“灵台”。
而在油与水之间，则悬浮着一层薄薄的、如同絮状沉淀般的、灰褐色的浑浊物质。那是不溶于水、亦不溶于油的顽固杂质，是为“混沌”。
浮世、混沌、灵台。三界分明，清晰地呈现在巨大的玻璃容器之中 。
方琅琊取来一只特制的、带有长柄的玉勺，神情专注得如同正在进行一场最精细的外科手术。她小心翼翼地，将最上层的“浮世”油层，一勺一勺地，耐心地撇去。然后，又用另一把工具，将中间那层“混沌”的悬浮物，一点点地捞出。
整个过程，耗时良久，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所有人的心，都随着她手中那只玉勺的起落而悬着。
当容器中只剩下那层最珍贵的、名为“灵台”的水层时，方琅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的微笑。
她取来了那罐早已备好的、漆黑如墨的“黑龙散”——活性炭粉。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她对众人轻声说道。
在所有人敬畏的目光中，她将那黑色的粉末，缓缓地、均匀地，撒入了那金黄色的液体之中。
黑色的粉末，如同有生命一般，在液体中舒展、弥散，形成无数道盘旋的、如同水墨画般的黑色涡流。然后，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发生了。
那黑色的“巨龙”，仿佛真的拥有吞噬江河的力量。它疯狂地“饮”着那金黄色的液体。随着粉末的不断加入，容器中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最终，被那黑色的粉末，彻底吸噬殆尽！
容器的底部，只剩下一滩湿漉漉的、如同黑色淤泥般的、饱和了“金浆”的活性炭。
“龙已饮川，精气已归于其体。”方琅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慨。
最后的仪式，被命名为“龙之泪”，充满了诗意与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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