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刘世轩看着那件景泰蓝花觚，眼神火热，但碍于许心刚才那番话和韩教授的反应，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王天河则是满脸好奇，看看花觚，又看看神色复杂的韩教授，心里跟猫抓似的。
许心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感觉，韩教授隐瞒这件景泰蓝的真实价值，背后定然有缘由。
韩教授走到博古架前，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了一下那件景泰蓝花觚，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超越物质价值的深情与怀念。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某个沉重的负担。
“许师傅，你猜得没错。”韩教授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回忆
“这件景泰蓝，确实是乾隆本朝官造，是我家里…最珍贵的一件东西。我不是不想卖它，而是…不能卖。”
“不能卖？”刘世轩忍不住问道，“韩教授，是…是有什么讲究吗？还是家里有规定？”
韩教授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老树，缓缓说道：“跟家里规矩没关系。是因为…我对一个人，有过一个承诺。”
他顿了顿，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那还是七十年代末，我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西北一个偏远的县城中学当老师。”
韩教授的眼神变得朦胧，仿佛穿越了时空，“那里条件很艰苦，风沙大，物资匮乏。除了教书，也没什么娱乐。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周末去县里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人光顾的废品收购站转转，指望能从那些破铜烂铁、废旧书报里，淘换点有意思的东西。”
“有一天，我在一堆废纸里，发现了一本被撕得只剩半本的《古文观止》，还有几本民国时期的旧杂志，如获至宝。正翻看着，就听到收购站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老人，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脸膛黑红，满是风霜刻下的皱纹。他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包袱。收购站的老刘，正不耐烦地冲他摆手：‘老马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这破瓶子，镶金边也没用！我们这不收！赶紧拿走！’”
“我好奇地走过去。那老马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恳求。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里面就是用破布层层包裹着的…就是这件景泰蓝花觚。”
韩教授指了指博古架上的器物，继续说道：“那时候，这东西也是灰头土脸的，但器型和釉色底子还在。老马头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对我说：‘同志，您是个文化人，您给瞧瞧…这是俺家祖上传下来的，说是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俺老伴病了，急需钱抓药…您行行好，给个公道价…’”
“我那时候年轻，虽然学历史，但对瓷器、尤其是景泰蓝了解不深。只觉得这东西看着古朴，不像寻常物件。我问他多少钱。他伸出五根手指，哆哆嗦嗦地说：‘五…五十块…行不？’”
“五十块！在当时，那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了！我哪里拿得出来？而且，我也不能确定这东西的真假。我只好如实告诉他，我买不起，也不太懂。”
“老马头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他喃喃道：‘连您这文化人都不要…那…那怕是真没指望了…’他抱着那花觚，蹲在墙角，那背影，看着让人心酸。”
韩教授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心里不忍，把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和几张粮票塞给他，让他先去给老伴抓点药。他千恩万谢，说什么也要把花觚押在我这儿。我说我不要，他死活不肯，说不能白拿我的钱。”
“后来我才知道，老马头祖上确实在京城当过差，这东西据说就是那时得来的，一直当传家宝藏着。动荡年代也没敢拿出来。如今老伴重病，实在没办法了。”
“我拿着这花觚，心里沉甸甸的。我利用回城探亲的机会，偷偷找了一位懂行的老前辈帮忙看。那位前辈一看，就断定这是乾隆官造的真品，价值不菲！他当时就想出高价买下来。”
“我心里却更不是滋味。我想到老马头那恳求的眼神，想到他蹲在墙角的背影。这东西，是他救命的希望啊。”
韩教授转过身，看着许心等人，眼神清澈而坚定：“我回到西北，找到老马头。他老伴的病稍微稳定了些，但还需要长期吃药。我把卖画（指当时他带去的另一件小物件）得来的大部分钱，大概三百块，都给了他。那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了。老马头和他老伴，当时就给我跪下了…”
“我扶起他们，心里却做了一个决定。我没有告诉他这东西真正的价值，我把花觚留了下来，我对老马头说：‘这东西，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家日子好过了，随时可以拿回去。这三百块，算我借给你的。’”
“老马头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他说：‘韩老师，您是大好人！这东西…俺不要了！放在您这儿，比放在俺这儿踏实！俺只求您…别让它毁了，留着它，当个念想…’”
“没过两年，政策好了，我也调回了城里。临走前，我去看老马头。他老伴还是走了，他一个人，身体也更差了。他拉着我的手，再次叮嘱：‘韩老师，那瓶子…您留着…算是俺老马家，对您的一点心意…也是俺对祖上的一个交代…您千万别卖…’”
“我答应了他。”韩教授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带着这件花觚回了城。几十年了，无论多困难，哪怕是前几年我儿子在国外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我都没动过卖掉它的念头。我把它摆在这里，每天看着它，就想起西北的风沙，想起老马头那张质朴的脸，想起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承诺。”
他走到花觚前，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卖那幅画，是为了给我儿子救急，填补窟窿。但这件东西…除非我死了，否则，它就得待在这里。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我做人的道理。”
客厅里鸦雀无声。
刘世轩脸上的激动和贪婪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然起敬。他虽然是商人，但也重信义，韩教授这份坚守了几十年的承诺，让他动容。
王天河更是听得眼圈有点发红，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这老爷子…真他妈够意思！”
许心看着韩教授，目光中充满了敬意。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韩教授要将真正的珍宝隐于市，而选择出售那幅古画。
这不是眼力问题，而是人心，是比任何古董都更珍贵的“信”字。
“韩教授，受教了。”许心郑重地说道，“这件景泰蓝，承载的已不是皇家的荣光，而是比黄金更重的人心。它在这里，最好。”
韩教授看着许心，欣慰地笑了：“许师傅，你能理解，真好。”
这一刻，交易的成败、价值的高低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一件冰冷的古玩，因为一段跨越数十年的承诺与守护，而被赋予了滚烫的温度。
古玩之行，鉴物易，鉴心难。
而有些东西，其价值，远在市场价格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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