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薛林氏已含笑起身，步履从容又不失急切地迎了上去，未语先笑，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恰到好处的亲昵。
“哎呦，这位想必就是张夫人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我们老爷提起，张大人有位贤内助，不仅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通身的气派，真真叫人羡慕！”
那张夫人显然也深谙此道，立刻伸出手，精准地握住了薛林氏递过来的手，脸上绽开一个毫无瑕疵的热情笑容，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仿佛久别重逢的感慨。
“哎呀呀，您可就是薛夫人？快别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我才是一直听我们老爷夸赞薛大人治理地方有方，薛夫人更是秀外慧中，将薛府上下打理得妥妥帖帖，早就想登门拜访，亲近亲近，只恨一直不得空。今日一见，竟觉得格外投缘，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亲切得很！”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薛林氏的手背，目光在薛林氏脸上流转，满是“相见恨晚”的诚挚。
两人执手相看，笑语盈盈，不知情的，只怕真要以为这是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意外重逢。
“可不是么！我也觉得与夫人投缘得很！”
薛林氏从善如流，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婉动人。
“瞧瞧夫人这身段，这气度，哪里像是操持偌大府邸的人？倒像是画上走下来的仙子，清雅脱俗。尤其是这对翡翠耳坠，水头这般足，颜色又正，与夫人这身沉香色衣裳真是相得益彰，更衬得夫人雍容华贵。”
她夸赞得具体而微，既恭维了人，又点出了对方衣饰的不凡，显得真诚无比。
张夫人立刻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受用的矜持。
“薛夫人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些寻常物件罢了，哪里比得上夫人头上这支点翠簪子精巧？这翠鸟羽毛的光泽，这镶嵌的工艺，怕是宫里流出来的手艺吧？也唯有夫人这般品貌，才压得住这等好东西。”
她反手就是一个漂亮的回敬，同样具体而微，将话题引回薛林氏身上，完成了又一回合的互相吹捧。
“夫人好眼力！”
薛林氏微微颔首，既不否认也不深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我们余杭虽比不得省城繁华，倒也有几样拿得出手的土仪。前儿庄子上送来些新藕，脆嫩清甜，还有今春的明前龙井，也还存着些好的。改日定要下帖，请夫人过府尝尝鲜，咱们姐妹也好多说说话。”
“那敢情好！”
张夫人立刻接住话头，笑容满面。
“早就听闻余杭物华天宝，薛夫人又是这般雅致人儿，府上的茶点必定精致。届时我一定叨扰，也请薛夫人莫要嫌我聒噪才好！”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得如同多年的知己。
周围的夫人们也都含笑看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凑趣的话，整个锦华堂仿佛都因这“一见如故”的场面而更加暖意融融。
碧桃垂眸侍立在薛林氏身后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心中暗暗佩服夫人应对的功夫。
这真是一门学问。
碧桃想，一门如何戴着最得体面具的学问。
每个人都在装，装着亲切，装着投缘，装着对对方的一切都真心赞赏。
能装得如此天衣无缝，如此宾主尽欢，也确实……很是不易。
正当薛林氏与张夫人执手言欢，气氛融融之际，张夫人那含笑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掠过薛林氏身后，精准地落在了垂首侍立的碧桃身上。
她眼底闪过一丝审度，随即用那依旧亲昵的语调笑道。
“哎哟，薛夫人，只顾着跟您说话了，差点怠慢了这位小姑娘。”
她微微侧身，将碧桃更清楚地纳入视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夸赞。
“瞧这通身的气派，低眉顺眼却又站得笔挺，模样又这般清秀可人，我方才就留意到了，心里还琢磨着，这必是夫人您精心教养的千金吧？真是个好标致的人儿！”
这话一出，碧桃的心猛地一提，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头垂得更低，不敢有任何反应。
薛林氏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她轻轻松开张夫人的手，转而极其自然地抬手，温柔地抚了抚碧桃的鬓角，动作亲昵得如同一位慈母。
她语气温和，带着将丫鬟抬举到近似晚辈的矜持。
“张夫人快别抬举她了，这丫头哪里当得起‘千金’二字。”
她微微侧头，看向碧桃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这是我府上的丫鬟，名唤碧桃，如今在我身旁伺候着。说来也是缘分，我膝下没有女儿，这孩子倒是个贴心懂事的，跟在我身边，瞧着也欢喜，便多疼了她几分，全当是……半个女儿般看待了。”
她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既点明了碧桃的奴婢身份，杜绝了任何可能的非分之想或误会，又巧妙地抬高了碧桃的地位，暗示她虽为婢女，却深得主母喜爱，非同一般。
那张夫人是何等伶俐人物，一听这话，脸上连一丝一毫的尴尬都无，立刻从善如流，目光再次落到碧桃身上时，那夸赞便瞬间转了风向，变得更加具体，也更符合主仆尊卑。
“哎呦！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
她作势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唇，笑容愈发灿烂。
“原来是夫人身边得用的姑娘！我就说嘛，这通身的规矩气度，这般沉静稳妥，绝非寻常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果然是夫人您亲自调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瞧瞧这站姿，这眉眼间的恭顺，真是招人疼。能在夫人身边伺候，是这丫头的福气，也是夫人您治家有方，连身边的丫鬟都这般出色。”
她巧妙地将“标致人儿”的夸赞，无缝衔接成了对薛林氏治家有道的奉承，既全了方才误认的面子，又将一顶高帽稳稳地戴回了薛林氏头上。
薛林氏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显然对这番应对十分受用，她再次轻轻拍了拍碧桃的肩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主母的威严。
“听见张夫人夸你了？还不快谢过夫人。”
碧桃这才上前半步，依着规矩，深深敛衽一礼，声音清晰柔顺，不带一丝波澜。
“奴婢碧桃，谢张夫人夸赞。”
礼毕，便又迅速退回原位，重新垂下眼帘，将自己重新融回背景之中。
两位夫人相视一笑，仿佛刚才那段关于丫鬟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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