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此刻给她,正是她最绝望迫切之时,这份人情才能卖到最大。况且,一个心无挂碍、甚至心怀强烈恨意的弟子,固然好用,但一个欠下他滔天之恩、又有至亲需要牵挂(从而更好控制)的弟子,或许更符合他的长远利益。
“起来吧。”白蘅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难听,“哭哭啼啼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老子的弟子,可以狠,可以毒,不能没骨头!”
宋伊人心中一紧,依言起身,目光却依旧紧紧锁着白蘅。
只见白蘅艰难地挪动身体,从他那个破烂包袱的最深处,摸索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触手冰凉的扁长玉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一股清冽馥郁与沉厚醇和交织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甚至将草棚内的腐草气和血腥味都压了下去。
玉盒内,丝绒衬底上,一边静静躺着一株花瓣虽合拢却流转着暗金色泽、形态如剑的兰花,根须完好,带着湿泥;另一边,则是一朵大小如掌、色如墨玉却莹润生辉、仿佛凝聚了大地精元的灵芝。
正是金蕊剑兰与地脉灵芝!而且品相极佳,保存完好!
“拿去吧。”白蘅将玉盒往前一推,脸上露出肉痛的表情,嘴上却说得轻巧,“算你小子走运,老子眼下用不上这玩意。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这条命,以后就是老子的了!”
宋伊人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狂喜,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玉盒,如同接过母亲生的希望。她再次深深行礼:“谢师父赐药!恩同再造,弟子永世不忘!”
“少来这套虚的!”白蘅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开始咳嗽起来,“赶紧滚蛋!看着你就来气!记住,煎药之法非同一般,金蕊剑兰需取晨露煎煮三沸,地脉灵芝需以文火慢煨六个时辰,期间火力不可有丝毫差错……咳咳……具体法子,老子懒得说第二遍,你自己掂量着办!办砸了,糟蹋了我的好东西,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虽然骂骂咧咧,却已将最关键的火候和时间暗示了出来。
宋伊人聪慧,一点即透,牢牢记在心中。她不再多言,将玉盒小心翼翼贴身收好,再次叩首,转身快步离去。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决绝而坚定,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底气。
白蘅看着她消失在夜幕中,咳嗽渐渐平复,浑浊的眼中光芒闪烁,低声自语:“宋仁翔啊宋仁翔,你倒是生了个好女儿……狠辣果决,重情重义……是块好材料,就看她……能不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把这材料炼成斩破荆棘的利刃了……”
他重新拿起那套银针,指尖拂过冰冷的针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这胜郡的水,看来是要被搅浑了……有意思……”
……
捧着那盛载着母亲生机的冰冷玉盒,宋伊人几乎是足不点地地奔下山。夜色依旧浓稠,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亮堂,那玉盒紧贴胸口传来的微凉触感,是比任何篝火都更令人安心的存在。
回到家中,弟弟宋明轩仍枯坐在门槛上,如同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浑身一颤。见姐姐安然归来,怀中更珍重地捧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精致玉盒,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
“姐……”
“嘘。”宋伊人示意他噤声,快步走进屋内。她将玉盒放在桌上,那奇异药香悄然弥漫,连昏睡中的张氏似乎都无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头舒展了些许。
“轩儿,守住门口,任何人来,都绝不能放进来!”宋伊人语气凝重,不容置疑。
“好!”宋明轩重重点头,立刻搬了凳子坐到门后,瘦弱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替姐姐扛起所有外面的风雨。
宋伊人净手,屏息凝神。她先取来干净的陶罐,注入清晨采集、珍藏至今的最后一瓮晨露。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
金蕊剑兰在油灯下流转着暗金色的光华,花瓣虽闭合,却自有锋锐之气。她依照白蘅的暗示,取下三片花瓣连同部分根茎,投入晨露之中。随即点燃小泥炉,以武火急煎。水沸三滚,药力激荡,清冽馥郁的香气骤然爆发,几乎盈满整间陋室,那气息锐利如剑,仿佛能刺破一切沉疴淤塞。
三沸之后,她立刻将金蕊剑兰的药汁滤出,盛放在一个白瓷碗中,药汁呈现出清澈的金黄色,光华内蕴。
接着,她取下半片地脉灵芝。那灵芝触手温润,色如墨玉却莹润生辉。她将其放入另一个更大的陶罐中,注入适量清水,转而置于炭火已转为文火的炉上。这一次,急不得,需以时间的文火,慢慢熬炼出大地精元的沉厚力量。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根据火色和药气细微的变化,极其精准地调控着火力,确保那文火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恰到好处。
六个时辰,从深夜到次日午后。宋伊人眼未合,神未散,全部心神都系于那罐 slowly 沸腾的药液之上。陶罐中的清水逐渐变得醇厚,颜色转为深邃的琥珀色,沉厚安宁的药香取代了先前剑兰的锐气,缓缓散发出来,闻之令人心定神安,仿佛连魂魄都被滋养。
当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地脉灵芝的药力已被完全熬炼出来。
最关键的一步到了——将二者合一。
她将金蕊剑兰那碗锐利精纯的药汁,缓缓倒入地脉灵芝醇厚温和的药汤之中。奇异的景象发生了,金黄色的药汁并未立刻融合,而是在琥珀色的汤液中如游龙般盘旋数周,最终才缓缓化开,二者完美交融,药香也随之变得圆融一体,既清且厚,既锐且稳。
一碗最终成型的汤药,只有寻常饭碗大半的量,色泽暗金流光,香气扑鼻。
宋伊人深吸一口气,将药端到母亲床边。
“娘,醒醒,吃药了。”她柔声呼唤,同弟弟一起小心地将张氏扶起。
或许是那奇异的药香牵引,张氏竟比往常更容易地睁开了眼,眼神虽然依旧涣散,却下意识地循着药气张开了嘴。
宋伊人用小勺,极有耐心地,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入母亲口中。
药汁入口,张氏喉咙滚动,艰难咽下。起初并无异状,但不过片刻,她枯槁的脸上竟缓缓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一直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喉咙里那可怕的痰鸣音似乎被一股无形的清冽之力化开。她发出了一声极其悠长、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的叹息,胸口原本急促艰难的起伏,肉眼可见地变得平缓而深沉起来。
一碗药喂完,张氏并未立刻睡去,而是眼神清明了些许,甚至微微转动眼珠,看了看守在床前的一双儿女,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他们一个安慰的笑容,随即才力竭般,沉沉睡去。
这一次的沉睡,呼吸均匀绵长,脸上不再是死寂的灰败,而是透着一股久违的安宁,甚至隐隐有一丝生机在皮下流动。
宋明轩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感受到那指尖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而非以往的冰凉,他激动得眼泪瞬间涌出,却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只能抬头望着姐姐,眼中充满了狂喜和难以置信。
宋伊人仔细探着母亲的脉搏。那原本微若游丝、时有中断的脉象,此刻虽然依旧虚弱,却变得连续而有了根底,如同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稳稳托住,重新开始了搏动。
成功了!
金蕊剑兰涤荡肺腑浊邪,地脉灵芝滋养气血根本,两味奇药君臣佐使,完美契合了母亲的病症!
巨大的欣慰和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床沿,缓缓坐下,看着母亲安详的睡颜,鼻尖一酸,却又强行忍住。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母亲的病情只是初步稳住,后续仍需精心调养。而身边的麻烦,并未解决。
她让弟弟去休息,自己则守在母亲床边,一边调息恢复精神,一边在脑中飞速盘算。
白蘅赐药,恩情如山。但他那句“你这条命,以后就是老子的了”绝非戏言。这意味着,她与那位乖戾的“鬼医”已经彻底绑定,未来的路,必将更加凶险莫测,也必将更快地接触那些黑暗的技艺。
而赵致远……母亲的药虽成,但弟弟的前程、宋家的名声、以及那彻骨的羞辱,都还需一一清算!
白蘅的“下礼”之言,在她心中盘旋。时机已到,她不能再被动等待。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接近赵致远,却又不会引人怀疑的机会。
天色再次暗下时,张氏醒转一次,竟能微弱地喝下几口米汤,精神明显好转。宋伊人心中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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