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继续搓洗盆中的衣物。冰冷的水再次浸没她的双手,刺骨的寒意却似乎没那么难熬了。她抿了抿唇,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像偷尝了一口蜂蜜,既欢喜又忐忑。
在这个处处都是规矩、人人都戴着面具的深宅大院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对她展露真诚的笑颜。尽管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一个无足轻重的童养媳,地位甚至不如府中一件像样的摆设。那些偶尔递来的点心,方才短暂的温暖,不过是上位者施舍的一丝怜悯罢了。
她用力拧干一件长衫,水珠滴滴答答落回盆中。抬起头时,廊下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手指上的冻疮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一次,疼痛里似乎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书房里,檀香袅袅。仓梓青背着手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长子,目光复杂而深沉。
暄儿,仓梓青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为父今日说的话,你要牢记在心。
仓呈暄恭敬地垂首而立,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医书的书脊。父亲很少用这样郑重的语气与他说话,这让他既困惑又忐忑。
你是为父最看重的孩子,将来要继承仓家百年基业。仓梓青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泛黄的《黄帝内经》,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但你要记住,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仓呈暄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父亲的话里有话,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九月这丫头...仓梓青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夜色看到了那个在井边洗衣的瘦小身影,她骨子里的坚韧与聪慧,远非常人可比。如今她身处困境,不过是龙困浅滩。
仓呈暄心头一震,手中的医书差点滑落。他从未想过父亲对九月竟是这般评价。
为父阅人无数,这丫头的眼神...仓梓青轻轻摇头,似在回忆什么,像极了你祖父当年救下的那个落难书生,后来成了当朝宰相。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父子二人凝重的面容。仓梓青突然转身,直视儿子的眼睛:记住为父今日的话——将来,你不一定能配得上她。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在仓呈暄心头炸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父亲的话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那个在众人眼中卑微如尘的童养媳,在父亲心里竟是这般分量?
窗外,一阵寒风掠过,吹得书页哗哗作响。仓梓青将手中的《黄帝内经》郑重地放回书架,轻声道:去温书吧。记住,真正的医者,不仅要会治人身体的病,更要懂得看人心的症候。
仓呈暄深深作揖,衣袂轻拂间带起一缕淡淡的墨香。当他退出书房时,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目光越过雕花窗棂,望向幽深的庭院方向。
月光如洗,将青石板路镀上一层银霜。庭院角落的井台边,几处未干的水渍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散落的星辰。那里还放着九月用过的木盆,盆沿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在夜色中微微闪烁。
一阵夜风拂过,带来井台边残留的皂角香气。仓呈暄恍惚看见月光下那个单薄的身影——冻得通红的手指,被寒风吹乱的发丝,还有那双总是低垂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父亲方才的话,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日日相见却始终隔着千山万水的姑娘,原来在父亲眼中竟是这般模样。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醒了仓呈暄的思绪。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却觉得今夜的风似乎格外刺骨。
转身走向自己院落的路上,仓呈暄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粉墙上。
夜已深了,厨房的烛火却仍未熄灭。九月蹲在灶台边,将最后一捆柴禾码放整齐。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座沉睡的宅院。
手指上的冻疮被热水泡得发胀,隐隐作痛,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粗糙、布满茧子,还有几道细小的裂口,渗着血丝。这是她这双手的宿命,就像她的身份一样,注定要在这深宅大院里消磨殆尽。
可不知为何,今晚的她却莫名想起仓老爷看她的眼神——不是轻蔑,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审视?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真是荒唐。九月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她不过是个童养媳,连府里的丫鬟都不如,哪配得上什么?
她吹灭烛火,轻手轻脚地走出厨房。夜风微凉,吹散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抬头望向天空,月亮高悬,清冷而遥远。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九月警觉地回头,却见廊下阴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仓呈暄。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月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衣袂被夜风轻轻掀起。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而复杂。
九月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低声道:少爷怎么还没歇息?
仓呈暄没有回答,只是缓步走近。月光下,他的神情比平日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郑重。
九月,他开口,声音低沉,你……可曾想过离开这里?
九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更没想到他的语气里竟带着几分认真。
少爷说笑了,她很快低下头,声音平静,奴婢能去哪里?
仓呈暄看着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到她面前。
《伤寒杂病论》。他轻声道,你若愿意,我可以教你。
九月怔住了。
书页在月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晕,墨香隐约可闻。她认得这本书,传言仓家的医书,从不外传。
她缓缓抬头,对上仓呈暄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期待?
夜风拂过,吹动书页沙沙作响。
九月的手指微微颤抖,却没有伸手去接。
少爷,她轻声开口,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奴婢只是个童养媳。
仓呈暄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几分释然。
他摇头,你不只是童养媳。
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映出浅浅的光晕。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夜更深了。
九月望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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