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1年,光和四年冬十月廿九。
第一场细碎的雪粒子,终于在呼啸的北风裹挟下,簌簌地敲打着王家村茅舍的屋顶和晒谷场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寒意刺骨,铁匠炉的火光显得格外珍贵,硝皮池也结了层薄冰,不得不暂时停工。村口新设的哨塔上,值哨的少年裹着厚实的皮袄,抱着长矛,警惕的目光穿透稀疏的雪幕,扫视着白茫茫的官道和远处沉寂的山林。
王康的茅屋里,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典韦盘腿坐在一张厚实的狼皮褥子上,面前摆着一大坛刚拍开泥封的烈酒和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肉。他撕咬着一条肥厚的野猪腿,油脂顺着虬结的胡须往下淌,发出满足的咀嚼声。王康则小口啜饮着温过的土烧,驱散着骨头缝里渗入的寒意。
酒过三巡,炉火的暖意和酒精的微醺让气氛松弛下来。典韦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抓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铜铃大眼望着跳跃的火苗,带着一丝难得的沉静,还有…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鬼天,冻死个人。”典韦嘟囔着,用油乎乎的手背蹭了蹭胡子,“山里这时候,獐子兔子都难找,只能啃点肉干,喝点凉水,真他娘不是人过的日子。”他瞥了一眼窗外飘洒的雪粒子,牛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还是你小子这里舒坦,有热乎屋子,有酒有肉…就是不知道…老家那边…是不是也下雪了…婆娘带着满儿,柴火备得够不够…”
声音不高,带着点酒后特有的含糊,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王康心头。典韦的老家,陈留己吾。他的发妻,还有那个在记忆中应该才几岁、名叫典满的幼子。这个杀熊如屠狗、劈门似开山的绝世凶人,心底最深处,也系着对妻儿的牵挂。
王康放下酒碗,看着典韦被炉火映得忽明忽暗的侧脸。这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同食同寝,同练武艺,典韦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山中偶遇的猛兽,而是真正被他视为兄长、生死相托的兄弟。兄弟的牵挂,便是他的牵挂。
“大哥,”王康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把嫂子和侄儿接来吧。”
典韦咀嚼的动作猛地一停,霍然转头,牛眼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王康:“接…接来?”
“对,接来!”王康斩钉截铁,“王家村就是大哥的家!嫂子和侄儿在这里,有热炕,有热饭,有乡亲们照应,总比在己吾老家强!大哥你也能安心。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典韦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握着酒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亡命之身,牵连家人是大忌!官府的通缉令,像无形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
王康看穿了他的顾虑,沉声道:“大哥放心!如今小弟是这陈留的县尉!虽是小官,但护住嫂子和侄儿,在这王家村一亩三分地,谅那些胥吏也不敢轻易来寻麻烦!就算真有不长眼的…”王康眼中寒光一闪,手按在了腰间横刀的刀柄上,“也得问问咱们兄弟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县尉…”典韦喃喃重复着,看着王康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庞,感受着那话语中毫无保留的担当。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堵住了喉咙。他猛地抓起酒坛,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坛,然后“砰”地一声将空了大半的酒坛顿在桌上,粗声吼道:“好!老子听你的!接!把婆娘和满儿都接来!他奶奶的,以后老子这条命,就卖给你小子了!”
“是兄弟!”王康也抓起酒碗,与典韦重重一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翌日,风雪稍歇。王康立刻找来心思最细、做事最稳的王续。
“王续,给你个要紧差事。”王康神色郑重,“带上你什里十个最机灵、最稳当的兄弟,备足干粮盘缠,挑五匹最好的驮马,再带两匹快马。去陈留郡己吾县,找一个叫典韦的汉子家。他家里有妻子和一个叫典满的幼子。把人平平安安、悄无声息地给我接回王家村!记住,路上务必小心,昼伏夜行也可,避开官府耳目!遇到麻烦,以保全嫂子和侄儿为第一要务!实在不行,亮我的县尉名头,说是接亲眷!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地方!”
“康哥放心!”王续挺直腰板,小脸上满是严肃,“保证把人安安全全接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好!准备一下,立刻出发!”王康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着王续带着精挑细选的十名少年,牵着驮马快马,消失在官道尽头的雪幕中,王康心中稍安。兄弟的家事,便是他的家事。
日子在严寒中一天天过去。练兵并未因风雪而停歇,只是场地从晒谷场移到了村中几处稍大的院落和废弃的谷仓。高顺带着他的“破甲锥”什,在有限的空间里反复演练着密集突刺,动作整齐划一,每一次刺出都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王固、李敢等刀牌手则在王祢的监督下,用新配发的横刀练习劈砍格挡,刀刃破开冻硬的草靶,发出“嚓嚓”的脆响。典韦成了最严厉的总教头,背着他那对铁戟在场中巡视,看到谁动作走形或偷懒,上去就是一脚或一声炸雷般的咆哮,效果拔群。
然而,一股不易察觉的暗流,却随着年关将近和严寒的加剧,悄然在王家村乃至周边村落弥漫开来。
起初只是零星的议论。有村民在井边打水时,低声说起邻村来了几个“仙师”,施符水给人治病,分文不取。接着,消息越来越多:那些自称“太平道”的道人,穿着简陋的黄色道袍,在附近几个受灾较重、日子艰难的村子里出现。他们用画了神秘符号的黄纸烧成灰,混入水中,制成“符水”,宣称饮下可祛病消灾。更令人心折的是,他们真的在一些破庙或村口支起大锅,熬煮着稀薄的粟米粥,分发给那些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饥民!
“真是活神仙啊!我那咳嗽了半冬的老娘,喝了符水,竟真好了不少!”
“是啊,还施粥!这大雪天的,要不是那碗热粥,村东头老孙头一家怕是要饿死冻死几个了…”
“大贤良师…张角…听说在冀州那边,救了好多人呢!真是救苦救难!”
这样的议论,开始在村妇们洗衣做饭的闲聊中出现,在田间地头歇息的老农口中传播。连王家村乡勇中,一些新招募的、家里本就艰难的少年,休沐回家时听父母说起,眼神里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好奇和一丝…向往。毕竟,在这饥寒交迫、官府赋税沉重、豪强盘剥的寒冬里,那免费的“符水”和救命的薄粥,是绝望中伸出的一根稻草,是黑暗里透出的一线微光。
“康哥,”一次操练间隙,王栓趁着给王康递水的机会,压低声音,小脸上带着一丝忧虑,“村里…还有队里几个新来的小子,都在偷偷议论那个‘太平道’…说那些道人怎么怎么好…要不要管管?”
王康接过水碗的手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沉默地喝了几口水,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骤然涌起的寒意与警惕。终于…还是来了!黄巾之乱的前兆!那场将彻底点燃汉末乱世的滔天烈焰,其星星之火,已借着这酷寒与绝望,悄然蔓延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他放下水碗,目光扫过正在休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少年们。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符水”、“施粥”、“大贤良师”这些字眼,还是隐约飘入耳中。一些新兵的脸上,确实带着几分未经掩饰的感激和好奇。
王康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场中一块稍高的石碾上。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缓缓扫视全场。喧闹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们的县尉身上。
“都听着!”王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凌碎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自今日起,军中严禁议论‘太平道’!违令者,以扰乱军心论处!轻则鞭笞,重则逐出队伍!”
命令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场中刚刚升起的议论热度。少年们面面相觑,尤其是那些新兵,脸上露出不解和些许畏惧。连王固、李敢等老队员也有些愕然。
王康没有解释,也无需解释。他冷冷地丢下一句:“继续操练!”便跳下石碾,转身走向自己的茅屋,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硬。
回到屋内,炉火依旧温暖。王康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飘洒的细雪。
**符水?治病?**
王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深深的嘲讽。那不过是些心理暗示加可能掺了点镇定草药(甚至就是香灰)的玩意儿!骗术!赤裸裸的骗术!利用百姓的无知和绝望,用虚幻的希望来笼络人心!
**施粥?活命?**
这一点,却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头隐隐作痛,又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这…是真的!在这天寒地冻、官府视若无睹、豪强只顾盘剥的年月里,是这些“装神弄鬼”的道人,在真正地给那些走投无路的饥民一口活命的吃食!哪怕只是稀薄的粥水,那也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
比起那些高高在上、只会催逼赋税、视百姓如草芥的汉廷官吏,比起那些囤积居奇、恨不得榨干穷人骨髓的世家豪强,这些披着道袍、散着符水、施着薄粥的“骗子”,反而在做着最“仁义”的事情!他们给了绝望的人一丝虚幻的慰藉,更给了濒死的人一口续命的粮食!
多么讽刺!多么可悲!又多么…真实!
一股强烈的愤怒与无力感在王康胸中交织冲撞。他愤怒于太平道利用信仰裹挟民众、即将掀起滔天血浪的野心!他无力于这腐朽透顶的汉廷,竟真的不如一群“神棍”更能给底层百姓带来一丝微末的“希望”!
“火…要烧起来了…”王康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雪,喃喃自语。他知道,太平道施符水、行善举,绝非出于慈悲。这是在撒网,在聚拢人心,在积蓄那足以颠覆天下的狂暴力量!那声震天下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恐怕已在无数绝望的胸膛里酝酿、发酵!
王家村这点力量,在这即将到来的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他必须像防备最凶恶的敌人一样,防备这看似“良善”的渗透!军中禁令,是第一步!他绝不允许自己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寄托了全部希望的这支力量,被这裹着蜜糖的毒药侵蚀分毫!
“康哥!”门外传来王祢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王续他们回来了!还带着…典大哥的家人!”
王康猛地回神,眼中复杂的情绪瞬间被惊喜取代!他立刻拉开门,寒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只见村口方向,王续带着十名风尘仆仆的少年,护着一辆简陋却厚实包裹着防寒毡布的骡车,正缓缓驶入村中。
骡车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厚实但洗得发白的棉袄、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却难掩清秀之色的妇人,抱着一个裹在厚厚棉被里、只露出半张小脸、正怯生生张望的男童,在王续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了车。那男童约莫三四岁,虎头虎脑,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典韦的影子。
“婆娘!满儿!”一声炸雷般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的吼声,从王康身后响起!典韦那铁塔般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过去,一把将妻儿紧紧搂入怀中!古铜色的、布满伤疤的脸上,此刻竟滚落两行浑浊的热泪!那凶神般的汉子,此刻抱着失而复得的至亲,哭得像个孩子。
妇人伏在典韦宽阔的胸膛上,无声地抽泣。小典满被父亲浓密的胡须扎得咯咯直笑,伸出小手去抓典韦的脸。
风雪依旧,炉火温暖。亲人团聚的泪水与欢笑,暂时驱散了茅屋里的沉重。王康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这乱世之中,能护住身边人的一份团圆,或许就是他此刻战斗的全部意义。
然而,当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村口方向,看到两个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厚袄、挎着布包、正与村口几个老妇低声交谈的身影时,那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那姿态…像极了之前王栓描述的“太平道”道人!他们竟已如此靠近王家村!
一股更深的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甚,悄然爬上王康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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