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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委大院时,天已蒙蒙亮。
苏正没有回招待所,而是直接上了办公楼。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清晰而沉稳。
一夜未眠,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县医院门口那些或愁苦、或麻木、或绝望的面孔,像一帧帧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那位年轻母亲眼中的无助,老大爷们谈及药价时愤慨又无可奈何的叹息,都化作了一股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沉淀在他的胸口。
他推开督查室的门。办公室里还残留着昨日未散的茶香,一切都静悄悄的。
苏正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自己桌上的台灯。一圈橘黄色的光晕,将他面前的一方小天地照亮。他脱下外套,整齐地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下,沉默地看着桌面上那份关于“康泰医药”的组织架构图。
颜文斌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蛰伏在暗处的记号。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做的,不是写一份简单的报告,而是在一张布满地雷的地图上,画出一条进攻路线。每一步,都可能引爆一颗他无法预知的炸弹。
他拉开抽屉,拿出那本在老城区写满了记录的笔记本,又从文件柜里取出那沓厚厚的《网络舆情简报》。他将这些材料一一摊开,如同一个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在审视自己的器械。
小张绘制的关系图,是骨架;网络上的民怨,是血肉;他在街头巷尾听来的故事,是灵魂。现在,他要将这一切,缝合成一个完整、鲜活、且不容辩驳的“人”。
他拿出一沓崭新的稿纸,将口袋里那支英雄钢笔放在手边,然后拿起另一支普通的签字笔,开始起草。
他没有立刻落笔,而是闭上眼,在脑中反复构思着报告的结构。这份报告,不能只有愤怒,那会显得冲动;不能只有数据,那会显得冰冷。它必须是一把手术刀,冷静、精准,每一刀都切在要害上,让脓疮无可遁形。
许久,他睁开眼,在稿纸的顶端,写下了标题——
《关于清源县人民医院药品采购环节涉嫌价格异常及垄断经营问题的专项督查报告》
标题写完,他没有停顿,文思如泉涌。
报告的第一部分,他命名为“舆情综述:听得见的民怨”。他没有使用任何带有主观色彩的词语,只是将“民意直通车”后台的数据进行了罗列和分析。
“……近三个月内,本室‘民意直通车’共收到涉及县医院药价问题的实名及匿名反映三百一十二条,相较于上一季度,增长率高达百分之二百八十。其中,反映‘国产廉价药无故被替代’的占百分之六十五,反映‘小病大治,过度用药’的占百分之二十,反映‘同种药品院内价格远高于市场价’的占百分之十五……”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重负。
报告的第二部分,是“实地调查:被证实的指控”。他将自己周末的走访,转化成了冷静客观的文字。
“……以高血压常用药‘阿托伐他汀钙片’为例,国产普通型市场零售价约为28元\/盒(月剂量),而县医院主推的某‘升级替代型’,售价为360元\/盒,价格相差十二倍以上。经核实,两种药品在核心成分、药理作用上无本质区别……”
“……匿名受访者A,其子因普通肺炎住院,七天花费八千六百余元,其中药品费用占比超过百分之七十。账单显示,其使用的‘注射用头孢西丁钠’,单价为180元,而同类药品市场价不足30元……”
他没有描写那位母亲憔悴的面容,也没有记录老大爷们愤怒的咒骂,只是将事实和数据并列在一起。这种平静的陈述,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穿透力。
当他写到第三部分“政策与现实:被扭曲的初衷”时,吴海峰推门走了进来。
老主任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眼下有些青黑。他看到苏正桌上已经写满的稿纸,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拿起几页看了看。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苏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吴海峰看得极慢,眉头也越锁越紧。当他看到苏正引用了国家医保局和省卫健委联合下发的,关于“推进药品集中采购,切实降低群众就医负担”的红头文件,并将其与县医院的实际做法进行对比时,他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
“小苏……”吴海峰放下稿纸,声音有些干涩,“你这是把县医院,不,是把某些人,直接架在火上烤啊。”
苏正停下笔,抬头看着他:“吴主任,我们督查室的职责,不就是生火和架锅吗?”
吴海峰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压低了声音:“报告写得很扎实,滴水不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份报告递上去,会是什么后果?”
他指了指那份报告:“颜文斌的名字,你没写进去。康泰医药的背景,你也只是点到为止。这是对的,督查报告只讲事实,不搞诛心。可这份报告一旦到了周书记手里,以他的性子,必然会下令彻查。到时候,颜文斌、康泰医药,一个都跑不掉。你等于是在县长和周书记之间,点了一把火。”
“这火,不是我点的。”苏正的语气很平静,“是那些躺在病床上,为了几百块药费愁眉不展的老百姓点的。我们不把它引出来,它迟早会把整个房子都烧了。”
吴海峰沉默了。他看着苏正那双清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畏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在官场里学会的那些权衡、躲闪、明哲保身,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我明白了。”吴海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你写吧。写完了,我第一个签字。天塌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你撑一会儿。”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苏正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苏正看着重新合上的门,心中涌过一阵暖意。他知道,吴海峰这番话,意味着这位老主任已经决定和他站在一起,共担风险。
他重新拿起笔,心无旁骛地完成了报告的最后一部分。
当最后一个句号落下,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办公室里投下道道光痕。
一份二十多页,近万字的督查报告,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民怨;每一页,都可能引发一场官场地震。
苏正仔细地从头到尾校对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他将报告整理整齐,用订书机在左上角“咔哒”一声钉好。
这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他知道,这份报告本身,已经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但对付一个已经形成利益共同体的庞大体系,光靠这份报告,还不够。它很可能会被压下,被拖延,被用无数种官僚主义的手段消解掉。
它需要一个引信。一个能让它瞬间爆炸,无人可以忽视的引信。
苏正的目光,落在了手边那支平平无奇的英雄钢笔上。
在晨光的映照下,笔杆上的金色纹路,仿佛在缓缓流淌,笔身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温热。它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这份报告里积蓄的庞大能量,以及那些来自街头巷尾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期盼。
苏正拿起钢笔,拧开笔帽。
冰凉的笔尖,悬停在报告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那里,是留给督查室负责人签署意见和批注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微沉,准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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