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源递过来的，是一份已经装订好的文件，牛皮纸封面，上面用宋体三号字印着一行标题——《关于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农村厕所革命”项目落实情况回头看专项督查工作的通知》。
苏正接过文件，封皮的质感有些粗糙，但分量却很沉。他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罗列着此次督查工作的背景、目的、范围和要求。
“这个‘厕所革命’，是县里去年力推的一项民生工程，也是县长主抓的项目。”周源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去年年底，各乡镇报上来的总结报告，非常漂亮，完成率、满意率，几乎都是百分之百。县长很高兴，在市里的会议上，还把这个作为我们清源县的先进经验做了介绍。”
苏正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话说到这里，重点才刚刚开始。
“但是，”周源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意，“我最近下去走了几个村子，听到的、看到的，跟报告上的情况，可不太一样。有的厕所，建得像个碉堡，中看不中用；有的，化粪池挖得太浅，夏天一到，蚊蝇乱飞；还有的，干脆就是把旧厕所刷了一层白漆，拍了张照片，就算改造完成了。”
周源走到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面子光鲜，里子烂透了。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第三个‘偏’，工作重心的偏离。”
他看着苏正，目光如炬：“这份通知，我还没有签发。我交给你，就是想让你拿着它，到督查室去，把这个任务领下来。我不要你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告，我要你亲自下到每一个乡镇，每一个村子，去用脚量，用眼看，用鼻子闻，给我带回来一份最真实的报告。”
“我不管这个项目是谁主抓的，也不管它牵扯到多少人的面子和利益。我只要一个结果——那些建好的厕所，老百姓到底能不能用，愿不愿意用。你查出来的东西，直接向我汇报。”
这番话，无异于尚方宝剑。
苏正捏着那份文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明白这份任务的重量，也明白周源把这块“试金石”交到他手里的深意。这是信任，是授权，更是一场不容有失的考验。
“书记，我明白了。”苏正站起身，将文件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双肩包里，郑重地向周源鞠了一躬，“我一定完成任务。”
周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去吧，先去督查室找吴主任报到。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保护好自己。”
走出书记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满压力与期许的空间。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昏暗，苏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
门口等着的张晓看到他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苏正同志，我带你去督查室。”
这一次，苏正跟在他身后，脚步明显沉稳了许多。
……
几天后，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在清水镇政府大院门口缓缓停下。这在平日里连摩托车都少见的院子里，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干部，径直走进了办公楼。
这几天，苏正的日子过得有些奇妙。从县里回来后，他什么也没说，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忙碌着，打水、扫地、整理文件。但周围的空气，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前对他爱答不理的几个老同事，现在看到他，总会主动递上一根烟，笑着问一句“小苏，去县里开会感觉怎么样？”；食堂打饭的阿姨，给他舀的肉总会多上两块；就连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那个曾经对苏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家伙，现在路过他身边，也会刻意放慢脚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所有人都从各种渠道，听说了那场会议上的风波。一个清水镇的小小临时工，在全县干部面前发言，不仅没出丑，反而得到了县委书记的赏识。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镇政府的每一个角落。
大家看苏正的眼神，都变了。从前的同情、轻视，变成了如今的敬畏、好奇，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他们想不通，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老实人，怎么就一步登天了。
苏正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也懒得解释。他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等待着那只靴子落地。
他知道，周书记的话，不会是空头支许。
当中年干部在镇长林晚晴和镇的陪同下，走进办公室，并当众念出那份盖着县委办公室红头印章的调令时，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兹借调清水镇人民政府苏正同志，至县委督查室工作，即日起生效。”
借调。
县委督查室。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众人心里炸开了花。
如果说之前的传闻还只是捕风捉影，那么这份白纸黑字的调令，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苏正，真的要飞出清水镇这个小池塘了。而且去的，还是县委督查室这种听起来就无比显赫的要害部门。
督查室是什么地方？那是县委书记的“眼睛”和“耳朵”，是悬在所有乡镇和部门头顶的一把利剑。权力或许不大，但地位却超然无比。能进那个地方的人，无一不是一把手的心腹。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苏正身上。那个前几天还在为转正发愁的年轻人，此刻正平静地站着，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悦，仿佛被念到名字的，是另外一个人。
新来的办公室主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想起了自己前几天还在琢giligulu苏正泡的茶不好喝，背后一阵阵地发凉。
苏正收拾东西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围了上来，热情得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小苏，恭喜啊！以后到了县里，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同事！”
“就是就是，你这可是高升了，今晚可得请客啊！”
“以后我们去县里办事，可就全靠你多关照了！”
一张张笑脸，或真诚，或虚伪，都堆在了他的面前。苏正只是微笑着一一点头应付，他的东西不多，一个双肩包就装完了。
临走前，他走到了林晚晴的办公室门口。
门开着，林晚晴正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她没有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都收拾好了？”
“嗯，好了。”苏正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我跟车队的司机说好了，让他顺路把你捎回县里。”林晚晴转过身，她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为他高兴的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明的不舍和担忧。
“谢谢镇长。”
两人之间，一时有些沉默。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苏正，”林晚晴最终还是开口了，她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的衣领，动作自然得像个姐姐，“县委督查室，不是镇政府。那里直接对书记负责，看似风光，但实际上是处在各种矛盾的交汇点，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她抬起头，看着苏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周书记把你放进那个位置，是把你当成了一把尖刀。但刀用得久了，会钝，也容易伤到自己。所以，凡事多留个心眼，不要只凭一腔热血。记住，保护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苏正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份叮嘱，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我记住了，镇长。”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去吧。”林晚晴退后一步，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别让我们清水镇丢脸。”
苏正转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这座他待了三年的政府大楼。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战场，已经不再是这里了。
院子里，那辆黑色的桑tA纳已经发动。苏正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驶出大院，窗外，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乡音。苏正看到，路边的小卖部老板，正指着车子，跟旁边的人兴奋地说着什么。
他知道，关于他的传说，将会在这个小镇流传很久。
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投向了那座他即将要去征服的、真正的“龙潭虎穴”。
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不知何时，又开始微微发热，像是在催促着他，也像是在期待着，下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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