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县城的清晨，比清水镇要来得更早，也更冷硬。没有鸡鸣犬吠，取而代之的是窗外街道上第一班公交车驶过的沉闷轰鸣。
苏正醒得很早，将那份烂熟于心的发言稿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都像钢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今天的现场会，不仅仅是清水镇的汇报演出，更是他与这个县城官场的第一轮正式交锋。
昨晚马书记那句“我很期待”，是机遇，也是压力。而钱书明和刘主任等人冰冷的眼神，则是暗处窥伺的狼。
上午八点半，敲门声准时响起，不轻不重，节奏均匀，一听就是钱书明的风格。
苏正打开门，果然是那张熟悉的笑脸，今天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精神焕发，仿佛昨晚酒桌上的不快从未发生过。
“苏正同志，早上好啊！昨晚休息得还习惯吧？”他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已经越过苏正，投向了同样开门出来的林晚晴。“林镇长，早！看您这气色，今天在会场上，一定能让全县的同志们都领略到我们清水镇干部的风采！”
林晚晴只是微微颔首：“钱主任早。”
钱书明搓着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殷勤：“会议九点半开始。我是来跟二位领导最后对一下流程的。另外，最重要的，是二位的发言材料。我寻思着，用招待所打印的，总归不够正式。我已经跟县委文印中心打好招呼了，用咱们县委的红头文件纸给二位打印出来，装订成册，这样分发给与会的领导，才显得咱们清水镇的态度足够端正，足够重视嘛！”
他说得合情合理，处处都像是为清水镇着想。
林晚晴看了苏正一眼，苏正会意，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U盘，递了过去：“那就麻烦钱主任了，稿子都在里面。”
“哎，不麻烦，不麻烦！为林镇长和苏正同志服务，是我的荣幸！”钱书明双手接过U盘，像接过了什么宝物，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口袋里，“二位放心，我亲自去盯着，保证一个字都不会错！你们先去餐厅吃早饭，我弄好了就给你们送过去！”
说完，他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转身走向了电梯。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林晚晴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把最终稿给他了？”
“嗯。”苏正的表情很平静，“放心吧，镇长，我心里有数。”
餐厅里，苏正和林晚晴简单地吃着早餐。周围都是来参加会议的各乡镇干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他们这一桌，带着各种揣测。
大约二十分钟后，钱书明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两本装订精美的册子，封面是淡红色的硬壳纸，上面用宋体字印着“清水镇先进经验汇报材料”。
“林镇长，苏正同志，新鲜出炉！”钱书明将两本材料分别递给他们，脸上洋溢着功成身退的喜悦，“我让他们加急印的，还特意用了最好的铜版纸。你们看看，多气派！我已经让文印中心那边批量印了一百份，直接送到会场去了。”
林晚晴接过材料，道了声谢，便放在了一边。
苏正则拿起了那本册子，指腹摩挲着封面上微微凸起的油墨字体。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将册子拿在手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质感。
钱书明见苏正没有反应，又笑着补充道：“苏正同志，你可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可得再熟悉熟悉稿子。我可是跟好几个部门的领导都打了包票，说今天清水镇的发言，绝对是全场最佳！”
“一定不辜负钱主任的期望。”苏正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老实而真诚。
钱书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说要去会场做最后的检查。
他走后，苏正才缓缓翻开了那本制作精良的汇报材料。他没有从头看，而是直接翻到了中间关于石磨村水库项目的部分。
他的目光，落在一行关键的数据上。
报告原文写的是：“……通过对原工程方案的优化调整，并追回全部贪腐款项，预计可为项目节约资金一百五十余万元……”
而此刻，白纸黑字的铜版纸上，那个数字赫然变成了“一百二十余万元”。
三十万，不多不少。这个数字的变化，不会影响整个报告的基调，甚至在快速的口头汇报中，听起来也无伤大雅。
但苏正知道，这份数据，在几天前就已经作为会议议程的附件，摘要上报给了县委。所有与会领导手里的会议手册上，印着的摘要数据，绝对是“一百五十万”。
如果他照着这份稿子念，念到“一百二十万”时，只需要有一个人，比如钱书明自己，或者他安排的任何人，“好心”地站起来，拿着会议手册提出疑问：“哎？苏正同志，我记得会议材料上写的是一百五十万啊，是不是您记错了？”
那么，在全县所有干部的注视下，在县委马书记的眼皮子底下，他苏正，连带着整个清水镇和力挺他的林晚晴，都会瞬间成为一个笑话。
连自己亲自负责的核心数据都能搞错，你还谈什么“先进经验”？你所有的成绩，都会被这个小小的“失误”蒙上阴影，显得那么不专业，那么不可信。
好一个笑里藏刀，好一招釜底抽薪。
苏正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在那行“一百二十万”的字迹上划过。油墨的香气里，仿佛藏着钱书明那张得意而扭曲的脸。
“怎么了？”林晚晴注意到了他的停顿。
苏正将册子合上，推到一边，拿起一个包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没什么。”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才抬头对林晚晴说，“钱主任对工作很负责，材料印得很精美。”
林晚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探询。她了解苏正，他越是平静，就说明问题越大。她拿过那本册子，也翻看了起来。片刻之后，她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果然动手了。”林晚晴的声音很冷，“我现在就去找他，让文印中心把所有材料全部撤换！”
“来不及了。”苏正摇了摇头，“现在离会议开始不到一个小时，一百份材料，就算重新印，也来不及分发。更何况，我们这么一闹，正中他下怀。他完全可以把责任推给文印中心的某个临时工，说是一时疏忽打错了字。我们反而显得小题大做，在会前闹事，不懂规矩。”
林晚晴的手指攥紧了那本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没想到，官场里的倾轧，会用这样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这比明面上的争吵和对抗，要阴险得多。
“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得逞？”
“镇长，您放心。”苏正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您就按照您的稿子正常发言。我的部分，交给我来处理。”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林晚晴看着他沉静的眼睛，心中的焦躁，竟然莫名地平复了几分。她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
回到房间，苏正将那本“精美”的汇报材料放在桌上。他没有去修改上面的错误数据，因为那毫无意义。钱书明的杀招，在于那已经分发下去的一百份材料，以及领导们手里的会议手册。
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县委大院，眼神变得深邃。
钱书明给他搭了一个舞台，一个当着全县干部出丑的舞台。
他想，自己确实应该好好唱一出戏。只不过，这出戏的主角，不能是他苏正。
苏正缓缓走回桌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支陪伴他多时的英雄钢笔。笔杆上，血色的纹路在吸收了昨晚那场“盛宴”的能量后，显得愈发妖异，而那一丝新生的金色纹路，则如定海神针，让整支笔的气息沉稳下来。
他没有打开自己的发言稿，而是拿出了一张空白的便签纸。
他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纸上悬停。
他想起了钱书明那张虚伪的笑脸，想起了他嘴里那些言不由衷的吹捧，想起了他递上这份藏着陷阱的材料时，那副“功臣”般的嘴脸。
文山会海，材料作假。
这不正是这支笔最喜欢的“养料”吗？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手腕微动，笔尖在便签纸上落下。他没有写下具体的批示，只是在练习着几个字。
“实事求是”。
笔尖划过纸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苏正能感觉到，笔中的力量正在被调动，蓄势待发。
钱主任，你给我搭了这么好的一个台子，我要是不唱出好戏，可就太对不起你这份“热情”了。
他收起笔，将那张写着“实事求是”的便签纸折好，放进了口袋。然后，他拿起那本错误的汇报材料，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转身向门外走去。
大戏，即将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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