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走出林晚晴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夜幕下的镇政府大院,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安静得有些诡异。白日里那场由恐慌和效率交织而成的交响乐早已曲终人散,只剩下空气中还未完全消散的、淡淡的汗味和油墨气息,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荒诞的“劳动改造”是何等激烈。
苏正的脚步很轻,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的心情很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想笑,还是该同情。
林晚晴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那种充满了“组织交给你,你办事我放心”的郑重托付,让他感觉自己肩上扛着的,不是几篇发言稿,而是整个清水镇官场的未来,以及一位女镇长岌岌可危的世界观。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他能感觉到,这栋小楼里,充斥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能量。那是一种由疲惫、憋屈、恐惧、愤懑和荒诞感交织而成的复杂气息,它们从每一个被榨干的干部身上升腾而起,像无数条看不见的溪流,汇入他口袋里的那支英雄钢笔。
【官僚怨气】。
比上一次雕塑倒塌时更加精纯,更加浓厚。
钢笔在口袋里微微发烫,笔杆上那古朴的纹路,仿佛在黑暗中都透着一丝满足的微光。它像一头饕餮,贪婪地吸食着这些负面情绪,并将它们转化为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力量。
苏正握了握那支笔,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好像成了这栋大楼里所有怨念的“神父”,聆听着每一个“罪人”的忏悔,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他们的“供奉”。
“发言稿……”
苏正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让他这个始作俑者,去为那些被他折磨了一整天的“受害者”们,撰写歌功颂德的发言稿。这简直是让黄鼠狼去给鸡窝写春联,讽刺到了骨子里。
可他必须写,而且必须写好。
这不仅是林晚晴交给他的任务,更是他为自己这场恶作剧完美收尾的关键一步。
他打开灯,从抽屉里拿出崭新的稿纸和笔记本,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办公室。他决定,去“采访”一下几位典型的“受害者”,为他们的发言稿,收集一些“情真意切”的素材。
第一个目标,他选了档案室的刘大姐。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苏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谁啊……下班了,有事明天说。”
“刘姐,是我,小苏。”
门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几秒,门才被拉开一条缝,刘大姐那张略显浮肿的脸露了出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疲惫,像一只被猎人追赶了一整天的兔子。
“小苏啊……有,有事吗?”她看着苏正,就像看着林晚晴的影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刘姐,没别的事,就是想跟您聊聊。”苏正脸上挂着最和煦、最人畜无害的笑容,“林镇长说明天县里领导要来开现场会,想请几位今天表现突出的老同志,上台分享一下心得体会。林镇长第一个就推荐了您。”
“心得体会?”
刘大姐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被椅子焊住的幻痛。
分享心得?分享她是如何在一天之内整理完过去三年都没碰过的档案?分享她是如何在濒临崩溃的边缘,靠着对厕所的无限向往才坚持下来的?分享她最后站起来时,嚎啕大哭的解脱与委屈?
她看着苏正那张真诚的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比板着脸的林镇长还要可怕。林镇长是看得见的刀子,而这个小苏,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刘姐,您别紧张。”苏正搬了张椅子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您就随便说说,比如,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您完成了那么繁重的工作?在那个过程中,您又有哪些思想上的升华和灵魂上的洗礼?”
刘大姐的嘴唇哆嗦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信念?她的信念就是能站起来去上个厕所。
思想上的升华?她升华到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她看着苏正那双清澈的眼睛,知道自己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明天可能就不是焊在椅子上那么简单了。
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刘大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是……是责任。”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当我坐下的那一刻,我就深刻地意识到,我屁股下面这把椅子,它不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它代表着组织的信任,代表着人民的期盼!我坐的不是椅子,是岗位,是阵地!”
苏正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在心里为刘大姐鼓掌。
漂亮!觉悟真高!
“那您在整理那些尘封已久的档案时,是什么感觉呢?”苏正循循善诱。
刘大姐的眼神飘向那排焕然一新的档案柜,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感觉……感觉像是在与历史对话。”她艰难地组织着词汇,“每一份发黄的卷宗,都承载着清水镇的一段岁月。当我用我的双手,拂去上面的尘埃,就好像拂去了历史的尘埃。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我不是在整理档案,我是在守护我们清水镇的根!”
苏正的笔尖在纸上飞舞,内心已经笑得快要抽筋。
守护清水镇的根?刘姐,您昨天还用一份十年前的规划文件垫桌脚来着。
“说得太好了!”苏正一脸敬佩地抬起头,“刘姐,您的思想高度,真是让我辈望尘莫及。那最后,当您完成所有工作,成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那一刻,您为什么哭了呢?那泪水里,包含着怎样的情感?”
提到这个,刘大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能说那是被憋的吗?她能说那是劫后余生的泪水吗?
她不能。
她看着苏正,又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过度劳作而微微红肿的手,忽然间,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壮感涌上心头。
“那是……激动的泪水!是自豪的泪水!”刘大姐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当我站起来,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档案,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档案管理员,也能做出这么了不起的成绩!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被我自己的敬业精神,深深地感动了!那泪水,是为我自己,为我们这支能打硬仗的干部队伍而流的!”
说完这番话,刘大姐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苏正停下笔,郑重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对着刘大姐,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姐,受教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档案室。
而他身后,刘大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手掌里,发出了压抑的、细微的呜咽。
接下来,苏正又“采访”了后勤科的李宏和综合办的老王。
过程大同小异。
胖子李宏,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运筹帷幄”,在一天之内解决了全镇积压了半年的后勤难题。他将自己那通催命般的采购电话,美化成了“高效的扁平化管理和强大的供应链整合能力”。当苏正问他,是什么支撑着他打了一百多个电话时,他拍着胸脯,一脸豪迈地说:“是为人民服务的初心!一想到我们的干部没有订书机用,没有打印纸用,我的心就如同刀绞!我恨不得肋生双翼,把全天下的办公用品都给他们搬来!”
而老王,则将自己被焊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经历,升华成了一种“静心修行”。他声称,正是因为无法起身倒水、抽烟、上厕所,他才得以摒除一切杂念,进入了一种“心流”状态,文思如泉涌,一天之内写完了半年的工作总结。他甚至一脸神秘地告诉苏正,他感觉自己困扰多年的腰间盘突出,经过这一天的“静坐理疗”,好像都好了许多。
苏正拿着满满一本的“心得体会”,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感觉自己不是去采访了,而是去参加了一场大型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研讨会。
他坐在桌前,看着笔记本上那些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催人泪下的谎言,只觉得一股股精纯的【官僚怨气】,正透过纸背,源源不断地涌入他手中的钢笔。
他的笔,前所未有的滚烫。
苏正笑了。
他铺开稿纸,拧开笔帽,那熟悉的英雄钢笔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丝妖异的红光。
他要开始创作了。
他要用最华丽的辞藻,去包装最痛苦的经历。他要用最真挚的情感,去赞美最荒诞的现实。他要让这些“受害者”们,明天在台上,亲口将自己的伤疤,描绘成最耀眼的勋章。
他提笔,在稿纸的抬头,写下了第一篇发言稿的标题——
《我的岗位,我的长征——一名基层档案员的思想升华之路》
笔尖落下,苏正感觉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他知道,明天在清水镇召开的,将不会是一场普通的现场交流会。
那将是一场盛大的、充满了正能量的、让所有与会者都感动到无以复加的……
集体表彰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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