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茶摊闲话,像一阵风,吹散了笼罩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却也搅动起沉淀的往事。接下来的路程,小泉变得异常沉默。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和阿蛮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江南的美食或风景,只是默默地走着,目光时常落在远方,显得有些飘忽。
阿蛮神经大条,起初还没察觉,只顾着跟小毛驴较劲(试图教会它听懂“左转”“右转”的口令,结果驴兄认为这是在玩一种新型的猜谜游戏,并坚持用随机转向来回应),或者跟鹦鹉斗嘴。但连着两天,发现小泉连自己最宝贝的肉干都吃得心不在焉,这才觉出不对劲。
“恩公,你咋啦?是不是累了?要不俺背你走一段?”阿蛮凑到小泉身边,瓮声瓮气地问,脸上写满了关切。
鹦鹉也难得没有毒舌,落在小泉肩头,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嘀咕道:“失魂落魄!呱!跟丢了钱似的!呱!虽然咱们确实没多少钱……呱!”
小泉回过神,看着阿蛮憨厚的脸庞和鹦鹉滴溜溜的小眼睛,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想点事情。”
这天傍晚,他们在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里过夜。阿蛮吃饱喝足后,靠着斑驳的墙壁,很快就鼾声如雷,怀里还抱着没吃完的半块饼。小毛驴在角落嚼着干草,发出沙沙的声响。鹦鹉也缩在供桌底下打盹。
小泉却毫无睡意。他轻手轻脚地走出破庙,坐在庙门前的石阶上。今夜月色皎洁,繁星满天,山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拂着他的发梢。他再次从怀里取出那本无字天书,就着清冷的月光,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月光下的天书,依旧空白一片,但小泉的心却不再空茫。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奔涌回下山后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了第一次用泥巴糊周老爷的光头治头痛时,周围人那惊愕又好笑的眼神;想起了阿蛮这个傻大个,因为一口饭就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屡次拼命相护;想起了疫情中那些绝望而痛苦的面孔,以及自己铤而走险尝毒辨症时的决绝;想起了全镇人集体蛙跳那荒诞又充满生命力的场景;想起了康复后民众那发自内心的感激泪水;也想起了王大夫的嫉恨阴险、钱师爷的威逼利诱、官差冰冷的锁链和亡命奔逃的狼狈……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他曾委屈,曾愤怒,曾不解,也曾迷茫。为什么一心救人,却会招来如此多的恶意?为什么淳朴的感恩之后,总是伴随着复杂的算计?
但此刻,坐在这寂静的山野间,沐浴着亘古不变的月华,再回想这一切,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被这夜色洗涤、沉淀,渐渐变得平和。
师傅让他下山“治人心”。他最初的理解,是去医治别人身体里的病,以及由病痛带来的内心痛苦。但在白石口镇的种种,让他意识到,“人心”本身,就是一种最复杂、最难解的“病症”。有善良,有感恩,也有嫉妒,有贪婪,有恐惧,有背叛。
师傅说的“治”,或许不仅仅是用药石去抚慰那些因疾病而扭曲的人心,更是要他自己在这光怪陆离的人间万象中,去经历,去感受,去理解,最终锤炼出一颗能够包容这所有善恶、洞察这所有复杂,却依然能坚守“医者仁心”本意的、更加强大和通透的“心”。
就像炼制一味丹药,需要经历水火煎熬,去芜存菁,才能成就精华。
他救治了白石口镇的瘟疫,是“治”了病。
他经历了背叛与逃亡,理解了人心的复杂与难测,这是“治”了自己的心。
想通了这一点,小泉只觉得豁然开朗!胸中那股一直隐隐盘踞的郁结之气,瞬间烟消云散。他不再为受到的委屈而不平,也不再为最后的仓皇离开而遗憾。那些经历,无论是好是坏,都成了他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养分,让他对“医道”和“人心”有了更深刻、更立体的认识。
他的眼神,在月光下变得更加清澈,却也更深邃,褪去了几分少年的稚嫩,多了一丝历经世事后的成熟与豁达。他轻轻翻开无字天书,空白的书页在月光下仿佛泛着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了——不是具体的文字或图案,而是一种模糊的、关于气机流转、阴阳平衡的“意”。
这或许就是师傅说的,“心”到了, “道”自然就近了?
“师傅,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小泉对着夜空,无声地说道。
就在这时,庙里传来阿蛮一声响亮的梦呓:“……肉包子!别跑!都是俺的!”紧接着是鹦鹉被吵醒后不满的咕哝声。
小泉忍不住轻笑出声。是啊,前路还长,有阿蛮这个活宝,有鹦鹉这个毒舌搭档,还有一头倔强的小毛驴,这游历之路,想必不会寂寞,也不会缺少“治心”的素材。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北方,目光平静,再无波澜。然后转身,走回破庙,在阿蛮震天的鼾声和鹦鹉的嘀咕声中,安然入睡。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甜。因为他知道,过去的已经真正过去,而未来的所有挑战与奇遇,都将是助他医道精进的阶梯。这份释然与坚定,比任何武功秘籍或灵丹妙药,都更让他感到踏实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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