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犹豫了片刻,指尖用力掐着掌心,她终是鼓足勇气,将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委婉地说了出来。
“皇上,臣妾近日闲来翻阅《汉书》,读到《外戚传》一节,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可见古往今来,后宫之事,关乎国运,恩宠太过,有时并非幸事,反倒易滋生骄矜,撼动国本譬如孝成皇帝之于赵氏姐妹……”
皇后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见元岁寒神色漠然,她的心又沉了沉,才继续用一种更加柔声说道:“戚昭仪年纪轻,性子活泼烂漫,皇上多加怜爱,也是常情,臣妾替皇上高兴。”
她顿了顿,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像是只是顺便提起,“只是戚昭仪今儿堂而皇之地戴着五凤钗,实在是过于醒目了些,宫中规制森严,妃位方可使用五凤,她如今只是昭仪,如此穿戴,只怕前朝后宫见了,会多有非议,说是臣妾治理六宫无方,纵容妃嫔僭越,亦恐有损皇上圣明,让御史们有了攻讦的由头。”
皇后自认为这番话已是极尽委婉,既点出了利害关系,又显得自己大度容人,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的体面着想。
可是,她再一次失望了。
元岁寒放下茶盏,杯盏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直直射向皇后,似笑非笑,“皇后真是博览群书,心系社稷,竟有闲暇将朕与昏聩之君相提并论?还是觉得,朕是那等会被美色所惑,动摇国本的庸主?”
皇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
她连忙垂首,“臣妾不敢,皇上明鉴,臣妾绝无此意。只是身为皇后,见到史书中记载的教训,心中忧惧,唯恐皇上圣明为小人所蔽,故而才冒昧进言……”
“皇后言重了。”
元岁寒打断她,语气听不出喜怒,慢慢说道:“朕如何对待妃嫔,赏赐什么,宠爱谁,自有朕的考量,皇后只需打理好后宫,让朕无后顾之忧便是。”
他微微倾身,目光更沉,“不过是一支钗环而已,皇后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元岁寒的目光在皇后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继续道:“朕赏给戚昭仪,自然是她觉得好,戴着也无妨,规矩是死的,朕还没到需要靠一支钗来维系体统的地步,后宫若有闲言碎语,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弹压便是,难道,连这点小事,也需要朕来教你吗?”
皇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看着元岁寒冷硬的眉眼,所有的不甘、愤怒,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哽咽与质问。
宽大的袖袍下,双手紧紧攥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清晰的疼痛,反而让皇后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无论她如何放低姿态,在他眼中,她不过是在是在为难他心尖上的人,他对戚氏的宠爱,竟是如此的明目张胆,不容置喙。
甚至不惜为了她,轻易戳破他们之间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皇后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元岁寒毫无动摇的侧影。
良久,皇后才重新抬起头。
脸上的血色褪尽,她端起旁边几上早已冰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一路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再开口时,已然恢复了惯常的雍容平稳,目光落在前方跳动的烛火上,眼神却有些空洞,轻声说道:“是臣妾思虑不周,皇上恕罪。”
转瞬之间,已下定了决心,借腹生子之事,不能再等了……
皇后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闲事,语气变得轻缓自然,“近日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正好,尤其是芙蓉苑那边的千瓣莲,据说是难得的品种,臣妾想着,若是得空,也可让六宫姐妹多去走走,散散心,总比终日闷在宫里有益身心。”
元岁寒依旧面无表情。
皇后又继续闲话家常般说道:“尤其是瑶婕妤,臣妾瞧着她性子过于静了些,平日除了晨省,几乎足不出户,今日戚昭仪还玩笑说她打扮得太素净,几乎瞧不见人儿似的。臣妾看她当时窘迫得都快哭出来了,着实可怜见的。”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关怀道:“她到底是太后宫里出来的,性子又柔顺知礼,若是皇上哪日得闲,或许也可以常去看看她,也显得天家恩泽,还有汤容华,皇上也可以多去转转,后宫雨露均沾,才能六宫和睦,也好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
皇后说完,眼睛紧紧盯着元岁寒,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对林氏,究竟有没有心思……
元岁寒听了这番话,落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顿,难以察觉。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落在了皇后脸上。
“瑶婕妤?”元岁寒随口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淡漠,听不出什么兴趣,“她性子是静了些,朕朝政繁忙,后宫诸事,皇后斟酌着办就好。”
他顿了顿,才仿佛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朕得空去看看也无妨。”
既没有表现出对梨花的丝毫热切,甚至连皇后故意起,戚昭仪为难梨花的事,也没有多问一句,极为随意。
听到元岁寒这般不置可否的回应,皇后心中竟是微微一松。
或许,是她想多了?皇上对林氏,并无特别之处?这样也好,至少,目前看来,林氏并非第二个戚氏。
元岁寒瞥了皇后一眼,看着她头上的累丝金凤珠步摇,眸色深沉如夜,里面快速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他不再多言,站起身,玄色的袍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时辰不早,安置吧。”
寝殿内,红烛高烧,帐幔低垂,明黄色的锦被铺陈开来,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本该是帝后恩爱、温情缱绻的时刻。
然而,当皇后躺在元岁寒身侧时,只觉得像隔着一座山。
皇后侧卧着,透过细密的帐幔,清冷如霜的月光勉强渗入,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以及身边人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夜很深了,殿内只有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皇后犹豫了许久,这是朔望之日,这是她身为皇后为数不多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向元岁寒那边挪动了一点点,纤手轻轻搭上了他放置在身侧的手臂。
“皇上……”声音低如蚊蚋,带着一丝羞怯的乞求,在寂静的夜里飘散开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元岁寒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就在皇后几乎以为他真的睡着了,鼓足勇气想要再靠近一点点时,他平淡的声音皇后耳边响起,“朕累了,明日还有早朝,睡吧。”
那只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瞬间僵住。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皇后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她重新转过身,紧紧闭上双眼,用力到眼角都沁出了湿意。
第几次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就连这祖宗定下每月固定的两日,他也是如此,避她如蛇蝎。
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在这冰冷的坤宁宫里,日复一日地守着皇后尊荣的空壳,看着镜中的红颜渐渐老去,等到满头青丝熬成白发?她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皇子?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迅速没入柔软的锦缎。
而她身侧的元岁寒,呼吸依旧平稳绵长,似乎早已沉入梦乡,只有在透进窗棂的月色,才能瞧见,他微勾的唇角,弧度似乎更深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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