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慈宁宫内。
殿内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太后正站在一盆白玉兰前,手持一柄小巧精致的金剪,闲闲的端详着。
剪下一片略显萎黄的叶子,太后缓缓说道 “说起来,还是薛容华福气好,虽说失了孩子,可短短一两个月的功夫,就从末位的美人晋了容华,这晋升的速度,倒是快得很。”
辛夷陪侍在旁,闻言只是微微躬身,轻声应了个“是”,并不多言。
她低垂的眼睫掩住了眸中的思绪,用亲生骨肉的性命换来的位份,这样的福气,恐怕这宫里头,没有哪个女子真心想要。
正静默间,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皇后步履端庄地走了进来,裙裾曳地,不闻半点声响。
“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并未立刻回头,目光仍凝在花枝之上,手腕微沉,利落地剪下一小截横生的细枝,这才缓缓转身,将金剪递给一旁的辛夷。
目光扫过皇后全身,最后落在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淡淡道:“起来吧,如今后宫事务繁杂,薛容华又刚出了事,你要处置的事情多,不必每日都过来请安。”
皇后示意身后捧着食盒吗画墨上前一步,“母后体桖,儿臣感激,只是心中惦念母后凤体,不敢疏忽,这是儿臣吩咐小厨房做的,特送来请母后品尝。”
辛夷见状,已快步迎了上来,动作轻巧地从画墨手中接过食盒,“此等小事让奴婢来便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日理万机,实在不必为这些微末小事亲自操劳。”
皇后的目光在辛夷身上短暂停留片刻,心中暗忖,这辛夷确实是个稳妥人,行事比之前那个总爱在她面前卖弄小聪明的丛容,要有眼色得多。
面上却不显,只温和道:“伺候母后,怎能说是微末小事。”
辛夷微微屈膝,便安静地将食盒提到一旁的小几上,轻手轻脚地打开盒盖,取出里面温着的白玉瓷盅,动作流畅无声,连瓷盅与托盘相触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皇后亲自接过瓷盅,走到榻前,柔声道:“母后,这是儿臣让小厨房,用上好的血燕窝并着川贝、杏仁慢火炖了两个时辰的,最是润肺止咳,您近来咳嗽,用了这个会舒坦些。
说着,用银匙轻轻搅动,试了试温度,才双手奉到太后面前。
太后接过瓷盅,却不急用,目光在皇后端庄的脸上细细扫过,才缓缓说道:“难为你日日惦记着,这般孝心,从未间断,后宫诸事繁杂,薛容华又刚失了孩子,你要安抚六宫,还要查清真相,却总是顾念着哀家这里。”
皇后微微垂首,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语气谦逊:“伺候母后是儿臣的本分,不敢言辛苦,只要母后凤体康健,便是儿臣和皇上的福气。”
太后闻言,用银匙轻轻拨弄着盅内晶莹剔透的燕窝,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有孝心自然是好的,不过,皇后啊,你身为中宫,统理六宫固然要紧,但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皇嗣,才是最大的孝心,也是稳固国本之要,这后宫里头,若一直没有嫡出的皇子,终究是......不够圆满。”
皇后闻言,却不似往常般默然受教,只淡淡一笑,随即话锋一转。
“母后教诲的是,儿臣时刻不敢忘怀,正因如此,昨夜薛容华骤然小产之事,儿臣总觉得心中难安,处置得也不够周全,原本想着以防万一,备下的一些......竟是一样也没能派上用场。”
她的话说得含蓄,但殿内二人都明白未尽的深意。
太后慢慢用了两口燕窝,将瓷盅放下,辛夷立刻递上温热的帕子。
“哀家早料到会是如此局面,先前就劝过你不必急着动手,那薛氏,性子怯懦如鼠,本就不甚得宠,不过是运气好些,侥幸怀上了龙胎,偏又身子骨单薄,心性也不够坚韧。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哪里就容得下她这般福薄之人平安诞下皇嗣?太医说是麝香?哼,这东西竟能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身子,查都查不出来历,可见终究是个福薄的。
太后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薛容华这一胎,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挡了多少人的路,皇后以为,这后宫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在一旁盯着、等着?”
皇后神色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金线绣纹,“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总有些人,比咱们更沉不住气,手段也更急切狠辣,这样倒也省事了,免得脏了咱们自己的手,你身为皇后,更要处处留心,有些事,查不出,未必是坏事。”
水至清则无鱼,后宫的水只有浑了,才好摸鱼。
皇后只觉得话中未尽之意,随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肺腑,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她正欲开口,却忽然以袖掩口,轻轻蹙起描画精致的眉,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
太后目光骤然一凝,“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的声音平稳,眼睛却微微眯起,闪过一丝极快的光。
皇后缓了口气,用素白的手帕轻轻按了按嘴角,脸上适时地泛起红晕,声音也弱了几分。
“昨日从朝和宫回去后,心绪不宁,又吹了些风,今晨起来便一直觉得胸闷泛呕,浑身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已经传太医瞧过了……”
“太医怎么说?”太后追问,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皇后抬起眼,对上太后看似平静却暗含探究的目光,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足够清晰。
“太医仔细诊了脉,说儿臣已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不满一月,因时日实在太浅,胎气未固,儿臣心中惶恐,本想等再过些时日,脉象稳了,再向母后禀报。”
话音落下,殿内有一瞬的凝滞,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都仿佛远去。
太后的目光落在皇后尚未显怀的小腹上,久久没有移开。
若能顺利诞下皇子,不仅是下一代储君的保障,更意味着一个更深远的可能。
若是元岁寒有个万一,扶持幼帝登基,她垂帘听政,那么被远贬在外的慎王,或许就有了重返京城的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太后心底最隐秘的渴望。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肃穆,“这可是嫡子,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嫡出血脉,是天大的喜事,是社稷之福。”
太后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你是中宫,如今怀的又是嫡脉,贵重非常,越是如此,越要谨慎,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饮食起居,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再三斟酌,万不可出了差池。”
皇后轻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因为激动和不安而微微发颤,低声道:“儿臣明白,只是这心里总是不安,薛容华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这个孩子实在得来不易,不仅关乎她皇后的地位,更寄托着整个谢氏一族的荣辱兴衰。
太后的语气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让人心定的力量,“有什么不安的,你是正宫皇后,怀的是嫡出血脉,名正言顺,尊贵无比,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心养胎,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其余的事,自有哀家替你周全。今日诊出喜脉之事,先不必往外声张,连皇上那里,也暂且不必急着禀报,待满三月,胎象稳固之后,再议不迟。”
静默片刻后,太后意味深长的看了皇后一眼,接着说道:“皇后,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此胎非同小可,必要万无一失,更要名正言顺,得上天眷顾,身怀嫡子,当有祥瑞以应其兆。”
祥瑞?皇后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太后的深意。
二人目光相接,在沉香的氤氲中无声地交流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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