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偏院的废墟在官差草草清理后，便被封锁起来，太医署众人对此地讳莫如深，避之不及。苏澈却凭借其“协助清点”的身份以及新晋的、无人敢轻易招惹的地位，得以多次靠近观察。他将那块带有刻痕的黑色“烬土”碎块小心收好，又在废墟边缘几处未被完全清理的角落，发现了些许同样材质的、更细小的碎屑。
这些碎屑的质地、颜色，与兀术指甲缝中的红土，以及密信中所指的“窑厂新料”完全吻合。苏澈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炼制那种可怕毒药“枯寂”的关键材料之一，源自皇家窑厂。
他将这个发现连同那块较大的碎块，通过秦风的渠道秘密送回了靖王府。
是夜，靖王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萧煜冷峻的侧脸。他将那块黑色烬土碎块拿在手中，指尖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刻痕，眼神锐利如鹰。
“确定是窑厂的东西？”萧煜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怒极的表现。
苏澈站在书案前，肯定地点头：“材质特殊，非石非木，坚硬异常，且带有编号刻痕，与寻常土木迥异。结合密信中所提‘窑厂新料’，几乎可以断定。只是这刻痕模糊，难以辨认具体编号。”
萧煜将碎块放下，目光转向苏澈：“你做得很好。孙文炳虽死，王勉下狱，林文渊停职，老七禁足，但他们背后的势力并未连根拔起，这‘烬土’便是明证。皇家窑厂……看来本王必须去会一会了。”
苏澈心中一动：“王爷要亲自去查窑厂？”
“不急。”萧煜摇头，“经此一事，他们必然更加警惕。窑厂乃御用监辖下，守卫森严，若无确凿证据和万全准备，贸然前往只会打草惊蛇。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本王的这位皇兄，今日在朝堂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对老七只是禁足，未尝没有借此牵制本王之意。此刻若本王再对窑厂有所动作，恐怕会引来他更深的猜忌。”
苏澈默然。帝王心术，平衡之道，他虽不甚精通，但也明白其中的凶险。萧煜功高震主，如今又手握七皇子如此重大的把柄，皇帝既要用他震慑其他皇子，又要防着他权势过盛。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苏澈问道。
萧煜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缓缓道：“等。”
“等？”
“等他们先动。”萧煜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老七和林文渊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甘心。他们要么会想办法自救，要么会疯狂反扑。而太子……今日他在朝堂上看似公允，实则想浑水摸鱼，他也不会闲着。我们只需以静制动，守住太医署这个阵地，同时……广布耳目，等待他们露出破绽。”
他看向苏澈，语气郑重：“太医署经此动荡，人心不稳，正是你站稳脚跟、培植力量的好时机。张院使年事已高，性格温和，并非揽权之人。你虽未就任左院判，但本王举荐你协理署务，已是明示。你要借此机会，梳理署内人员，尤其是典药局和档案房这些关键部门，该拉拢的拉拢，该清除的清除，务必确保关键信息能畅通无阻地传到你这里。”
苏澈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萧煜交给他的重要任务。掌控太医署，不仅是为了查案，更是为了在未来的风波中，拥有一块稳固的根据地和情报来源。
“学生明白，定不负王爷所托。”
萧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苏澈略显清瘦的脸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今日在太医署，可还顺利？太子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苏澈便将东宫内侍前来，意图强塞左院判职位，被他巧妙周旋过去的事情说了一遍。
萧煜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处理得很好。太子此人，看似宽厚，实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今日拂了他的意，他必会记恨。日后在太医署，需更加小心他的暗箭。”
“学生谨记。”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太医署人员调整和后续调查的细节。夜渐深，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苏澈见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便准备告退。他刚站起身，忽然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脚下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桌角才稳住身形。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劳累奔波，加上今夜殚精竭虑，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些撑不住了。
“怎么了？”萧煜几乎是在他身形晃动的瞬间便已起身，一步跨到他身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那手掌沉稳有力，带着温热的体温。
苏澈有些窘迫，连忙站直：“没事，只是有些疲惫，一时头晕而已，谢王爷关心。”
萧煜却没有立刻松开手，他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苏澈的脸色，眉头微蹙：“你脸色不好。可是近日太过劳累？”他注意到苏澈眼下的淡淡青黑。
“还好，只是署中事务繁杂，加上……”苏澈话未说完，忽然感觉萧煜扶着他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紧。
“手怎么这么凉？”萧煜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澈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确实一片冰凉。他体质偏寒，加上劳累，气血运行不畅，手脚冰凉是常事。“呃，学生体质如此，不妨事。”
萧煜沉默了一下，松开了手，转身走到一旁的多宝格前，取下一个紫砂小壶和一个白玉茶杯。他亲自从暖窠里倒出一直温着的参汤，递到苏澈面前。
“喝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澈看着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参汤，又看了看萧煜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的冷峻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他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谢王爷。”他低声说道，将参汤慢慢饮下。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疲惫。
萧煜看着他喝完，才淡淡道：“身体是根本，莫要仗着年轻便肆意挥霍。日后若无急事，不必熬到如此晚。太医署那边，若有人敢阳奉阴违，或是给你使绊子，直接让秦风去处理。”
这话语中的维护之意，比那杯参汤更让苏澈觉得温暖。他抬起头，对上萧煜的目光，真诚地道：“王爷放心，学生会照顾好自己，也会处理好署中事务，绝不拖累王爷大事。”
萧煜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去吧，早些休息。”
苏澈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走在回廊上，夜风拂面，他却感觉不到之前的寒意，袖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扶的力道，口中还萦绕着参汤的余甘。
他知道，萧煜对他，已不仅仅是主君对臣属的利用和赏识，更添了几分真切的关心。这种变化，让他在这危机四伏的京城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心与……悸动。
而书房内的萧煜，在苏澈离开后，依旧站在窗前，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冰凉柔软的触感。他微微蹙眉，对自己方才那近乎本能的关切举动感到一丝陌生的情绪。但很快，这丝情绪便被更深的思虑所取代。
太医署、烬土、皇家窑厂、太子、七皇子……京城的棋局越来越复杂了。而苏澈，这颗他无意中拾获的棋子，似乎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牵动他的心神。
他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如铁。
无论如何，这场仗，他必须赢。为了枉死的朔风营将士，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那些开始让他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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