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是意识在时空乱流中被撕成碎片后又强行糅合的钝痛，是坠入绝对死寂后感官被迫放大到极致的、令人疯狂的敏感。
“牧羊人”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艰难地浮起，如同溺水者冲破冰冷的水面。剧烈的眩晕和全身骨骼散架般的疼痛让她几乎呕吐。空间跃迁的余波仍在每一根神经末梢跳跃，发出刺耳的嗡鸣。
她发现自己趴在一块冰冷、粗糙、布满撞击凹痕和凝固金属熔瘤的巨型金属甲板上。重力微弱而怪异，方向感完全丧失。四周是绝对的、连星光都无法穿透的浓稠黑暗，只有远处一些漂浮的、散发着微弱磷光或残留能量电弧的庞大物体轮廓，提示着这里并非虚空。空气（如果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稀薄到近乎真空，带着浓烈的金属锈蚀、臭氧、以及某种有机质彻底腐败后的刺鼻酸味。死寂。一种沉淀了亿万年的、毫无生命迹象的、宇宙尺度的死寂。
这里就是……“方舟残骸区”？“旅秣”燃烧一切打开的通道所指向的终点？
“旅秣！”
这个名字如同电流击穿她的脊髓，她猛地挣扎坐起，不顾一切地环顾四周。就在她身旁不远处，那个简陋的背架散落一地，藤蔓断裂，兽皮破碎。而“旅秣”——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甲板上，身体依旧冰冷，呼吸微弱得难以察觉，但……还活着。眉心的符号彻底黯淡，皮肤下的光络消失无踪，仿佛所有异常的能量都已在最后的爆发中耗尽。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正常”，就像一个陷入深度昏迷的、重伤的普通人。然而，这种“正常”在此刻的环境下，反而显得异常诡异和不祥。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泪水无声滑落，在真空中瞬间凝结成冰晶。他还活着，但代价是什么？那个在祭坛上绽放出最后光芒、整合了所有力量打开通道的意识，是“旅秫”本人短暂的回光返照，还是“迦南之魂”的最终计算？抑或是……别的什么？
没有时间悲伤。生存的本能迫使她冷静下来。她检查自身，除了脱力和一些擦伤，并无大碍。随身物品只剩下那个皮质水袋、干肉包，以及……老者给她的那块黑色石板碎片。石板此刻冰凉沉寂，没有任何反应。
她抬头望向这片无垠的坟场。巨大的舰船残骸、断裂的生态穹顶、扭曲的引擎阵列、甚至还有一些形态诡异、非人风格的巨型构造体碎片……所有这些都无声地漂浮着，如同被冻结在时间中的巨兽尸骸。一些残骸上残留着能量武器轰击的痕迹，一些则像是从内部被某种力量撕裂。这里不仅是战场，更像是一个汇集了多个文明最终遗产的、宇宙尺度的乱葬岗。
“旅秣”指引她来这里寻找“回响”？在这片死地之中，能有什么“回响”？
必须寻找庇护所和可能的资源。她将“旅秣”背起（在微弱重力下，他轻得令人心慌），用残存的藤蔓固定在自己背上，开始在这片巨大的残骸上艰难移动。甲板延伸向黑暗深处，沿途是崩塌的舱室、裸露的线缆和冻结的液体痕迹。
她尝试寻找尚存能源或可读数据的终端。大部分设备都已彻底损坏，但在一处相对完好的、类似舰桥残骸的区域，她发现了一个被冰封的、外壳印有模糊“彼岸”徽记的备用控制台。幸运的是，台子侧面有一个应急手动充电接口，与她手中那块黑色石板的基底形状隐约吻合。
犹豫了一下，她将石板尝试性地按了上去。
咔嚓。
接口勉强卡住。几秒钟后，控制台内部传来电容器充电的微弱嘶嘶声，一块布满裂纹的屏幕 闪烁了几下，亮起了极其暗淡的红光！断断续续的数据流滚动着，大部分无法识别，但其中夹杂着一些能勉强解读的“彼岸”文字碎片：
【…日志残片…标准历 [无法识别] … ‘初火之遗’… 第三舰队…遭遇… ‘寂静浪潮’… 防线崩溃…】
【…撤退命令…前往… ‘最终汇合点’… ‘方舟墓场’…坐标… [数据损坏] …】
【…警告！检测到…高维能量扫描…匹配… ‘收割者’特征…净化协议…启动失败…】
【…最后记录…我们…到了…但… ‘汇合点’…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残骸…信号…欺骗…陷阱…】
【…能源耗尽…生命维持…即将关闭…愿后来者…警惕… ‘回响’…可能是…最后的…低语…也可能是…新的…诱饵…】
信息令人窒息。“初火之遗”的舰队也被引到了这里？这是一个陷阱？“回响”是希望还是诱饵？
就在这时，背包里的“旅秣”身体突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被扼住般的嗬嗬声！眉心的皮肤下，那早已黯淡的符号 竟然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纯净的银白色光芒！与此同时，她手中的黑色石板也同步闪烁了一下，屏幕上的乱码瞬间清晰了一刹那，投射出一幅 极其简略的、指向残骸深处某个方向的能量流动示意图！图中有一个被高亮标记的点，旁边标注着一个残缺的词语：【…心…脏…室…？】
“旅秣”的异动和石板的反应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迅速消失，一切恢复死寂。但那个方向和标记，却深深印在了“牧羊人”的脑海中。
是“旅秣”残存的意识在指引？还是他体内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与这片残骸产生共鸣？
没有其他选择。她背起他，朝着示意图指示的方向前进。路途艰难，穿越了如同迷宫般的断裂通道，爬过了扭曲的金属山脊，甚至不得不利用废弃的管道在巨大的残骸间隙间飘荡。沿途所见，皆是文明毁灭的惨状，令人触目惊心。
终于，在穿越了一片由无数舰船碎片挤压形成的、如同峡谷般的区域后，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漂浮着一艘相对完整、规模远超其他残骸、风格却与“彼岸”科技截然不同的、宛如 一座小型城市般的巨型星舰残骸。它的外壳是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非金属材质，造型优雅而诡异，充满了非欧几里得几何的扭曲感，船体上有一个巨大的、如同被某种力量生生剜去的破洞，洞口边缘光滑得不可思议。
示意图指向的，就是这艘巨舰的内部。
“牧羊人”小心翼翼地从一个较小的裂缝进入巨舰内部。里面一片漆黑，重力模拟似乎完全失效。她借助头盔自带的微弱照明（来自“彼岸”控制台的应急能源）前行。内部结构极其复杂，通道蜿蜒曲折，墙壁上布满了无法理解的发光纹路（现已熄灭）和类似休眠舱的凹陷（大多空空如也或只剩下尘埃）。
按照示意图的指引，她朝着舰船的核心区域深入。越是靠近，空气中那种腐败和死寂的感觉就越浓重，但隐隐地，也开始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能量波动。这波动与她之前感受过的任何能量都不同，既不冰冷也不狂暴，而是带着一种内敛的、恒久的、仿佛历经亿万载岁月磨砺后的沉寂与坚韧。
终于，她抵达了一扇巨大、厚重、材质与舰体相同、表面刻满了复杂到令人头晕的螺旋形符号的圆形大门前。大门紧闭着，但门缝中正透出那股稳定能量波动的源头——一种极其暗淡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乳白色光芒**。
这里就是“心脏室”？
她尝试推动大门，纹丝不动。就在她束手无策时，背上的“旅秣”身体再次发生了异变！
这一次，不再是轻微的抽搐。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滚烫！眉心的符号猛地亮起，不再是银白，也不是翠绿或暗紫，而是一种 她从未见过的、温暖而纯净的、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与智慧的淡金色光芒！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阴冷与死寂！
同时，他一直握在手中（被她无意间塞入他掌心固定）的那块黑色石板，也爆发出了强烈的共鸣！乳白色的光芒大盛，表面的古老符号如同被点燃般亮起，投射出一道光线，精准地照射在大门中心的某个特定符号上！
“咔嚓……嘎吱……”
沉重的大门发出了万古未动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郁、带着古老尘埃和奇异檀香般气味的、温暖的能量流 从门内涌出，拂过她的身体，让她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牧羊人”惊呆了！她低头看向“旅秣”。他依旧昏迷，但脸上痛苦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婴儿沉睡般的安详与平静。眉心的淡金符号缓缓黯淡下去，但那种温暖的余韵依旧残留。
这……不是“旅秣”的力量，也不是“迦南之魂”，更不是“钥”的本质……这是一种全新的、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力量！难道……在经历了所有冲突、融合与湮灭之后，在他的意识深处，孕育出了某种全新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背着“旅秣”，迈步踏入了“心脏室”。
门后的景象，超出了她所有的想象。
这不是一个机械动力的核心室，而是一个广阔无比的、圆形穹顶结构的空间。穹顶高远，仿佛内部自成天地。空间的中心，没有引擎或反应堆，而是一棵 巨大无比、枝干虬结、通体由某种半透明的、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能量结晶构成的“树”！巨树的根系深深扎入下方的黑暗，枝叶舒展，几乎触及穹顶。树上悬挂着无数个 如同果实般的、大小不一、内部闪烁着各种复杂光影符号的透明晶体。整个空间弥漫着那股稳定、温暖、充满生机的能量波动，仿佛这棵“树”就是这片死寂残骸中唯一跳动的心脏。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巨树的根部，盘膝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身着简单的白色长袍，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仿佛已在此坐化了千万年。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生命气息，却又与整个空间、与那棵能量巨树完美地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亘古、沧桑、看尽宇宙生灭的宁静气息。
“牧羊人”屏住呼吸，缓缓靠近。当她走到足以看清那人侧脸的距离时，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
那人的面容……竟然与“旅秣”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更加苍老、平和，眼神紧闭，嘴角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淡淡的微笑。
他是谁？是“旅秣”的祖先？是某个远古的“星语者”？还是……“回响”本身？
就在这时，那棵能量巨树似乎感应到了他们的到来，一根低垂的、晶莹剔透的枝条，缓缓地、轻柔地 伸了过来，尖端轻轻点向了“牧羊人”背上依旧昏迷的“旅秣”的眉心。
就在枝条即将触碰到“旅秣”的瞬间，那个一直静坐的白袍人影，突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不是任何已知的颜色，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旋转的、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星空的……淡金色漩涡。
第十八卷《双星低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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