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刀那一躬鞠的很深，像是要把自己这些年的傲气都折进去。
林小鱼赶紧往旁边让了半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没让他真的拜下去。
“刘师傅，你这是干什么。”
林小鱼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咱们都是厨子，琢磨的都是锅里的事，分不出什么高低。你的刀工，我这辈子都学不来。”
这话倒不是客气，那道“火龙吐珠”，光是那份雕工就足够厉害了。
刘一刀被林小鱼扶着，慢慢站直了身子，涨红的脸也缓和了些。
他看着林小鱼，眼神里有不好意思，也有佩服，最后都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气。
刘一刀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又对着林小鱼拱了拱手，转身默默的退出了雅间。
那背影，看着有点落寞。
刘一刀一走，雅间里死一样的安静立马被打破。
周掌柜的脸色比刘一刀还难看，嘴唇哆嗦的想对田二井说点什么挽回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几个厨师更是大气不敢出，看向林小鱼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不屑和看热闹，变成了敬畏。
他们今天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真人不露相。
“咳！”田二井摇着扇子，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脸上又换上了那副不正经的笑容，“好了好了，正事办完了。小鱼，你可算帮我出了口气。走，我带你尝点真正的好东西去！”
周掌柜还愣着，连忙上前，声音都有点发抖：“井公子，酒宴已经备好了，都是按您的吩咐…”
“不吃了不吃了，”
田二井不耐烦的摆摆手，“在一品锅吃东西，吃的是个排场，没意思。今天，我带小鱼尝尝京城真正的味道。”
田二井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拉着林小鱼就往外走。
翠儿赶紧跟上，路过那道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火龙吐珠”时，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觉得有点可惜。
一出了一品锅的大门，外面的热闹和热气立刻扑了过来。
叫卖声、马车声、行人的说笑声混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田二井像是换了个人，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把那把玉骨扇往腰间一插，撸起袖子，熟门熟路的带着林小鱼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
“京城好吃的，都不在那些大酒楼里。”
田二井一边走一边说，很是得意，“那些地方是给官老爷们摆谱用的，咱们老百姓爱吃的，都藏在这些小巷子里呢。”
翠儿跟在后面，看着窄小的巷子和两边灰扑扑的墙，心里直犯嘀咕。
这位国舅爷之子的爱好，还真是特别。
走了没多远，一股奇怪的酸味就钻进了鼻子里。
翠儿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团，下意识的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什么味儿啊，这么冲！”
林小鱼也闻到了，那是一种发酵过的、带着豆腥的酸味，很特别。
田二井却像是闻到了什么好吃的，眼睛一亮，加快了脚步：“到了！就是这儿！”
巷子口，一个老婆婆支着个小摊，几张小木桌，几个小板凳，坐满了人。
摊上就一口大锅，里面是灰绿色的汤汁，旁边摆着一摞摞炸得焦黄的圆圈。
田二二井很熟的跟老婆婆打了声招呼：“王奶奶，老样子，三碗，多加焦圈儿！”
他找了张空桌，拿袖子擦了擦凳子，招呼林小鱼和翠儿坐下。
翠儿看着那锅颜色古怪的东西，一脸的抗拒，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公子，这…这是什么呀？能喝吗？”
“这可是京城的宝贝，豆汁儿！”
田二井一脸神秘的笑，“喜欢的人特别喜欢，讨厌的人碰都不想碰。小鱼，敢不敢尝尝？”
林小鱼看着那些喝豆汁儿的人，有的配着焦圈，有的就着咸菜丝，一个个都喝得满头大汗，脸上是很满足的表情。
她倒是来了兴趣。
很快，三碗豆汁儿和一盘焦圈儿就端上来了。那股酸味更浓了。
翠儿离得远远的，一脸准备赴死的表情。
林小鱼没急着喝，她先是闻了闻，然后用勺子舀起一点，仔细看了看。
她发现这汤汁不算浑浊，酸味下面，还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她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拿起一个焦圈，掰成小块泡进碗里，然后才小心的喝了一小口。
刚一入口，一股强烈的酸馊味直冲脑门。
但那股味道很快就散了，留下的是一种很醇厚的、带着回甘的豆香。
味道很复杂，但并不难喝。
“怎么样？”田二井很有兴趣的看着她的反应。
“很特别。”林小鱼又喝了一口，慢慢品味，“绿豆发酵，取的是其中的酸味和酵香。这东西要是用来发面做点心，效果肯定很好。比用老面头发酵出来的面团，质地会更细，还带着一股清香。”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想着怎么把这种发酵的方法，用到自己的面点里去。
“噗——”田二井一口豆汁儿差点喷出来。
他看着林小鱼，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的天，别人喝豆汁儿，要么是捏着鼻子往下灌，要么是享受这口味道。你倒好，第一口下去，就开始琢磨怎么用它和面了？”
翠儿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鼓起勇气，学着林小鱼的样子尝了一小口，结果刚一入口，那股味道冲的她整张小脸瞬间扭曲成了苦瓜，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差点当场吐出来，连忙抓起桌上的茶猛灌了好几口才压下去。
林小鱼被她逗的直笑。
“不喜欢就别喝了。”
她自己倒是越喝越有滋味，配着酥脆的焦圈，很快就喝完了半碗。
田二井看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这个女人，对食物的敏锐和热爱，真是刻在骨子里的。
“走，带你吃点更好吃的！”
喝完豆汁儿，田二井又领着两人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个更热闹的街口。
这里非常热闹，一口半人高的大锅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肉香和酱香混合着蒜香，飘满了整条街。
锅边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正用大铁钩子从锅里捞东西，火烧、猪大肠、猪肺头……捞出来飞快的用刀切成小块，浇上一大勺老汤，再淋上蒜汁、辣椒油、腐乳汁，看得人眼馋。
“卤煮火烧！”田二井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家的汤是老汤，一天到晚都不关火的。”
他挤到前面，大声喊道：“老板，来两大碗，肠儿肺头都要，多加蒜汁儿！”
这次翠儿没那么抗拒了，那股肉香味实在太香了。
两碗热气腾腾的卤煮很快就端了上来。
火烧吸饱了汤汁，变得又软又韧。
猪下水处理得很干净，炖得软烂入味，一点腥味都没有。
林小鱼夹起一块小肠，蘸了蘸碗底的汤汁，放进嘴里。
浓郁的酱香和肉香在嘴里爆开，口感肥厚，很有嚼劲。
蒜汁的辛辣和腐乳的咸香，正好中和了肥肠的油腻，让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
这味道，跟一品锅那种精细的菜完全是两回事。
它很直接、很热烈，吃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充满了力气。
这味道让她想起了边关，想起了伙夫营里那口永远炖着肉的大锅，想起了张猛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样子。
“好吃！”林小鱼由衷的赞叹。
“那是。”田二井也吃得满嘴流油，说话都含糊不清，“这才是过日子的味道。暖胃，踏实。”
两人你一筷我一筷，很快就把两大碗卤煮吃了个底朝天。翠儿也跟着吃了不少，小肚子都鼓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边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田二井带着林小鱼在灯火通明的街头慢慢的走着，消食。
林小鱼还想着刚才吃的东西，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豆汁儿的发酵菌种可以提纯，用来做一种新的酸奶酪。卤煮的香料配比很有意思，如果用在烤肉上，味道应该也不错……”
她双眼发亮，整个人都很兴奋，好像整个京城的小吃摊，都变成了她脑子里的新菜谱。
田二井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的走在她身边，听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田二井见过太多厨子了，有的人把做菜当成炫耀的本事，有的人当成往上爬的工具，早就忘了食物本身的味道。
可林小鱼不一样。
她能从最简单的食物里尝出不一样的感觉，也能从没人敢碰的豆汁儿里，想到新的用法。在她眼里，好像什么东西都能变成好吃的。她对食物有种天生的直觉，更是打心底里喜欢和尊重这些食材。
看着她被灯笼光芒照亮的侧脸，田二井脸上的笑容慢慢没了，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里，透出一股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认真劲儿。
“小鱼。”他忽然停下脚步。
“嗯？”林小鱼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有点奇怪的看着他。
田二井看着她，很认真的开口：“我收回之前的话。”
“什么话？”
“我之前说你的菜讲究的是心，刘一刀的菜讲究的是艺。”
田二井慢慢的说道，“现在我才明白，你是心和艺都有了，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在做菜这方面，你真有天赋。”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给过别人的最高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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