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的晨雾尚未散尽,码头的汽笛声便已划破了城市的宁静。
上海总商会那栋融合了中西风格的庄重建筑外,早已被各路记者和好事者围得水泄不通。
长枪短炮的照相机镜头,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对准了每一个从黑色轿车里走出的身影。
上午九时整,礼堂内座无虚席。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息。
前排坐着的是沪上各大银行的代表、洋行买办,他们的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刀,在场内来回巡弋。
后排和两侧,则是中外各路报社的记者,他们手中的钢笔早已备好,准备记录下这场决定一个商业帝国生死的审判。
主席台上,审计专家范会计身着一丝不苟的西装,扶了扶金丝眼镜,声音清冷而刻板:“经上海总商会、银行业公会联合决议,现对‘云记茶号’金券挤兑风波及财务状况,进行公开听证。请公会方先行陈述。”
话音刚落,茶业公会一方的席位上,数名伙计动作迅捷地抬上几个大木箱,“哐哐当当”地摆在台前。
箱盖一开,里面是成捆的伪造“双印溯源券”,纸质粗劣,印刷模糊。
紧接着,一叠叠由裕通钱庄出具的所谓“官方审计报表”被呈上,每一份都指向云记资不抵债的“事实”。
公会方代表律师言辞凿凿,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气势汹汹,仿佛已经宣判了云记的死刑。
主席台侧,公会法律顾问冯师爷端坐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如同冰封的湖面,手中紧握的乌木拐杖,杖首的狮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他目光冷峻,扫过全场,像一个即将宣布最终裁决的法官。
就在此时,礼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全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谢云亭缓步走入,他今日只穿了一身素净的藏青色长衫,身形挺拔如竹。
他没有带律师团,甚至连一本账册都没拿,身后只跟着提着一口紫檀木箱的阿篾,以及十位身着统一素布工装、神情略带紧张却又站得笔直的女工。
这番景象,让原本喧嚣的场内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与对方声势浩大的阵仗相比,谢云亭这边显得单薄、甚至有些寒酸。
他径直走到台前,向范会计和主席台微微颔首,平静开口:“范先生,公会所言,皆是纸面文章。我想先请几位证人,说说她们与云记的故事。”
不等对方律师抗议,范会计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谢云亭侧过身,对一位面色黝黑、手指粗糙的女工轻声道:“阿珍,你先来。”
名叫阿珍的女人深吸一口气,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一张被汗水浸润过无数次的“双印溯源券”,边缘已起毛,但那独特的血色茶芽纹路依旧清晰。
她举起那张纸,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我叫阿珍,以前在十六铺码头帮人洗衣裳,一天下来,手都泡烂了,也只够换两个窝头。这张券……是我在云记的粥棚,用半天空闲换来的。我没舍得吃,我去布店,扯了布,给自己做了这辈子第一双鞋。”
她抬起脚,露出那双虽已磨旧却干净的布鞋。
“后来,谢先生办了女子制茶班,免费教我们手艺,还教我们识字。我用这张券当学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她一字一顿,用刚学会不久的、略显生硬的官话说道,“现在,我是云记炒茶车间的班头,我做的茶,能卖到法国去!”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九位女工依次上前。
“我叫秋菊,我丈夫在军中当差,以前他寄家信,我只能找人念。进了识字课,我能自己读懂他写的军令状,知道他不是去送死,是去保家卫国!”
“我叫小翠,我凭着在茶班学到的茶艺和文书知识,考进了华商运输队的文务岗,我不用再回乡下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她们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只有最朴素的挣扎与改变。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个体,从冰冷的社会底层,因一张小小的茶券而获得了尊严与希望。
台下的记者们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手中的笔快速飞舞,记录下的不再是商业数据,而是一个个滚烫的人生。
连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洋行代表,也收起了脸上的轻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动容。
“肃静!”范会计敲了敲桌子,声音却已不复开始时的冰冷,“这些故事固然感人,但与本次财务听证的核心——账目问题,并无直接关联。”
“范先生说的是。”谢云亭点头,仿佛早料到此节,“那就请看证据。”
他转向阿篾。
阿篾立刻打开紫檀箱,从中取出一份文件递上。
“这是教会医院出具的海藻纤维检测报告,科学证明,公会展示的伪券,其纸张纤维与云记正品在材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紧接着,一张张伪券压纹模具的清晰照片被展示出来,其上细微的瑕疵与当初胁迫海藻陈老师傅留下的暗记一一对应。
全场开始骚动。
而当阿篾在台上架起一台新式录音播放机时,气氛被推向了顶点。
“……他们不让我们看,只让我们用指头摸纸边儿的毛刺……摸错了,就扣全家的口粮……那纸,滑得像抹了油,跟咱们用的草纸不一样……”
一段含混不清、夹杂着浓重乡音的盲工口述录音,在寂静的礼堂中回响。
尽管音质粗劣,但那份源自黑暗中的恐惧与无助,却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哗然声四起。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而是系统性的、有预谋的商业欺诈!
数位银行代表脸色骤变,开始低声交头接耳,看向公会席位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冯师爷紧握拐杖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现在,我们再来看账。”谢云亭的声音平静,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并未拿出实体账册,而是翻开一张汇总表,指向其中一栏,“公会提交的亏损清单,看似天衣无缝,但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其中最大的一笔亏损,所谓‘巨额挤兑’,竟有八成的兑付,发生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段内。而这些收款账户,经过查证,高度集中于三家与公会核心成员有着直接关联的茶号。”
他抬眼,目光如炬,直视冯师爷。
“他们不是来买茶,是来砸场子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若这就是各位前辈所谓的‘市场监督’,那这份监督,云记不要也罢。我谢云亭,宁愿被这样的市场抛弃。”
礼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范会计扶着额头,沉吟了良久。
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云亭,仿佛要从这个年轻人的眼中,看穿他所有的底牌。
最终,他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一摆手:“准许你进行最后一项……演示。”
全场屏住了呼吸。
只见谢云亭转身从紫檀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古朴的铜炉。
随后,他取出那块凝聚了无数心血与信义的“信香密钥”茶饼,轻轻置于炉中。
他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手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炉底的特制银炭。
没有浓烟,没有烈焰。
刹那间,一缕极细、极淡的幽兰冷香,如同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自铜炉中袅袅升起,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那香气初闻清冽,带着雨后黄山的微湿土气;继而转为温润,仿佛无数双手在揉捻茶叶时的体温;最后,竟升华为一种宏大而温暖的甘甜,如同万人同饮一碗热粥时的满足与喟叹。
香气如丝,层层递进,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浸入每个人的心脾。
场内,几位应邀前来的老茶客几乎在同一时间闭上了双眼,身体微微轻颤。
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两行清泪竟无声滑落,他喃喃自语:“这味道……像,像我阿爹当年在徽州老家的焙房里,守着那最后一炉‘猴魁’的那个晚上……”
光影在香气中变得恍惚。
人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有人看见了云雾缭绕的茶山,看见了竹筏在晨曦中破浪前行;有人看见了粥棚前长长的队伍,看见了女童在昏黄灯下执笔抄诗的专注侧影;更有人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谢谢”、“有饭吃了”、“能活下去了”……
这不再是嗅觉的体验,而是一场盛大的、跨越时空的感官共鸣。
无人察觉,在谢云亭的眼底,一抹玉青色的微光悄然流转。
在他的视野中,一副旁人无法看见的热力图悄然投射在整个礼堂——满厅数百人的头顶,都浮现出一圈圈温暖明亮的金色光晕,那是被香气唤醒的善意与共情。
唯独一处,在主席台侧,冯师爷所在的区域,被一团浓重、冰冷的黑雾所笼罩。
“这……这是何等异象?”范会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指着那香炉,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形。
谢云亭收回目光,淡然道:“炉烟暖,人言沸,是非曲直,人心自有秤。”
话音刚落,冯师爷也猛地站了起来。
他手中的乌木拐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但他没有弯腰去捡。
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仰其鼻息的脸,此刻都带着或审视、或不解、或怜悯的目光。
这一炉香,烧尽的不仅仅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更是他穷尽半生心血去维护,也赖以生存的那个所谓“规矩”的世界。
在礼堂最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张空着的红木椅子上,不知何时,静静地摆放着一方古朴的石砚。
砚台的角落,用古老的篆体,深刻着一个字——
“信”。
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阴影里,仿佛一位沉默的见证者,等待着明日的阳光,将一切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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