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没有驶向县城的方向,而是在一个岔路口拐了个弯,颠簸着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车轮卷起干硬的泥块和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孙大成坐在后座,双手被冰冷的手铐反剪在身后。他一言不发,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田野。
这条路他认得,是去往吴家庄的路。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个姓胡的,心思缜密,手段毒辣,他不是要直接把自己押回去审问,而是要先去现场,找人证,做实自己的“罪名”。
车里的空气凝固着,只有发动机在单调地轰鸣。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胡文迁,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孙大成,镜片后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物品。
他原以为这个逃兵营长会惊慌,会质问,至少会有些情绪波动,可孙大成从头到尾都像一块石头,沉默得让人心里发毛。
半个多小时后,车队卷着一阵尘土,蛮横地冲进了吴家庄。村口的老狗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躲回了屋里。
一时间,鸡飞狗跳,门窗紧闭,整个村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瞬间死寂下来。
车门“砰砰”地打开,几个黑衣特工跳下车,动作利落地散开警戒。其中两人径直冲向吴家大院,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院门。
很快,吴老爷被两个特工一左一右地架了出来。他身上的绸缎棉袍皱巴巴的,花白的头发乱得像一蓬枯草,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拖出来的。
大过年的,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伙煞神,他以为又是哪路兵匪杀上门了,吓得魂飞魄散。
当他被推到院子中央,看清了站在车旁,戴着手铐的孙大成时,吴老爷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文迁慢悠悠地走下车,掏出手帕,又开始擦拭他那副好像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金丝眼镜。
他走到吴老爷面前,用下巴指了指孙大成,声音平淡地问:“这人你认识吗?”
吴老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着孙大成,又看了看周围黑洞洞的枪口,牙齿上下打着颤:“认,认识……是,是他……是他杀了那些逃,不,是土匪!”
他虽然慌乱到了极点,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及时改了口。他知道,眼前这伙人比土匪更可怕,一句话说错,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哦?”
胡文迁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据说,当时还有一群拿着锄头扁担的泥腿子,而他,就是那群泥腿子的领头人?”
领头人?泥腿子?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吴老爷脑中的混沌。
他猛然惊醒,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在问案,这是在定罪!他们要把救了全村人性命的恩人,扣上一顶通共的大帽子!
吴老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棉袍。他偷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孙大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害了恩人!千万不能犯糊涂!
“他不是头!”
吴老爷突然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这一下,连胡文迁都愣了一下。
吴老爷的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原本混乱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话也说得连贯起来:“那些乡亲都是附近村子听见枪声,自发赶来帮忙的!这位恩人,是我那黄家亲家听说我们庄子遭了难,特意派来帮忙的!他们就是路上恰好遇到了一起,根本没有什么领头人!”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胡文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聪明”起来的老头子,心里起了疑。
“去,到隔壁抓几个村民过来问问。”
他冷冷地吩咐道。
两个特工立刻领命,粗暴地踹开吴家隔壁的一扇院门,从里面拖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两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孩。
“你们说,那天是谁带着你们杀土匪的?”
一个特工厉声问道。
那两个小孩早已吓傻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被抓来的老汉却是个硬骨头,他看了一眼被铐着的孙大成,又看了一眼吴老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瓮声瓮气地吼道:“什么带不带的?那些穿军装的畜牲杀人放火,猪狗不如,就是该杀!这位好汉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们凭什么抓他?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这一嗓子,像是在平静的油锅里丢进了一点水,瞬间就炸了。
吴家的男丁女眷从屋里冲了出来,挡在吴老爷身前。
村子里那些原本躲在门后偷看的村民,也一个个壮着胆子走了出来,越聚越多。他们手里没拿家伙,只是用身体,默默地围成了一圈,把胡文迁的车和人,都围在了当中。
“那些土匪来的时候,你们这些当官的在哪里?”
先前那个老汉越说越激动,他指着胡文迁的鼻子,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现在土匪被恩人打跑了,你们倒跑来抓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今天你们要是想把人带走,除非从我这把老骨头的尸体上踩过去!老汉我活了快七十了,够本了!”
老汉的话,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对!不能让他们带走恩人!”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人群开始向前涌动,一张张朴实的面孔上,写满了愤怒和决绝。他们虽然害怕,但更恨这些颠倒黑白、欺压良善的当官的。
孙大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着那个挺身而出的老汉,看着那些用瘦弱身躯组成人墙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他胸口炸开,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他当兵打仗,九死一生,为的究竟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守护这些最朴素、最善良的百姓吗?
可到头来,他被他为之卖命的队伍愚弄了,却在这些素不相识的乡亲身上,找到了认同和归属。
他觉得,自己在吴家庄外那片雪地里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他被铐在身后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冰冷的手铐硌得他手腕生疼,可他心里,却燃起了一团从未有过的烈火,热血沸腾。
胡文迁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在他看来,这些愚昧的村民,向来是胆小怕事、自私自利的。
给点小恩小惠就感恩戴德,稍加威吓就屁滚尿流。可今天,他们竟然敢公然对抗自己!这绝不正常!他心里立刻给这些人定了性:这些刁民,思想完全被赤化了!
他心头火起,对着身边的特工,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嘈杂的人声。一个特工举着还在冒烟的手枪,枪口朝天。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声枪响镇住了,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没有人散去,他们只是更紧地围在一起,像一群护着幼崽的狼。
胡文迁推开挡在身前的特工,径直走到孙大成面前,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他死死地盯着孙大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好!那我问你,杀了那些土匪之后,几十条枪,你为什么一支都不拿?难道不是故意留给村里的游击队吗?”
这个问题阴险至极,直接把“通共”的帽子往孙大成头上扣。
满场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孙大成迎着胡文迁的目光,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和嘲讽。
“你们这些大人物,都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传遍了整个院子。
“现在这世道,土匪比牛毛还多。我们这些村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能管得到吗?政府能派兵来保护我们吗?”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村民,继续说道:“我留下那些枪,就是想让乡亲们手里有个能响的家伙。再有土匪来,他们不至于只能拿着锄头木棍去拼命,至少能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如果连想活下去都算是一种错的话,”
孙大成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胡文迁的脸上,平静地说:“那我认了!”
这番话,掷地有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胡文迁的脸上。
他把皮球踢了回来,把胡文迁和他们所代表的政府,放在了审判席上。你们保护不了我们,还不许我们自救吗?
胡文迁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发现任何反驳都等于承认了政府的无能。他被堵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气得浑身发抖。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一挥手,转身就朝车子走去。
两个特工立刻押着孙大成,想把他塞进车里。
但是,路被堵死了。不知何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都涌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将两辆福特轿车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手,就是用身体,用沉默,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特工们急了,纷纷拉动枪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空气紧张得仿佛一根随时会断的弦,一场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孙大成开口了。
“乡亲们!”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让开吧,让条路出来。”
人群骚动起来,但没有人动。
“我跟他们走一趟,就是例行询问,把事情说清楚了,就会没事的!”
孙大成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大家快散开!不要为我惹上麻烦!要是真动起手来,吃亏的是咱们自己!”
他看着那些为他担惊受怕的面孔,看着那个站在最前面的老汉浑浊眼里的泪光,孙大成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他的人生,在逃亡和麻木中沉寂了太久,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滚烫的岩浆。
他忽然明白,自己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逃兵,他的身后,站着这些愿意为他拼命的乡亲。
人群沉默了。
许久,那个带头的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动,其他人也跟着缓缓向两边退去,让出了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通道。
孙大成被粗暴地推进了车里。车子缓缓启动,在人群沉默的注视下,艰难地驶出了吴家庄。
透过车后窗,孙大成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视野里渐渐变小,最终模糊成一片。
他的脸颊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了下来。他没有去擦,只是任由那份灼热,浸润他冰冷干涸了太久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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