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柳树湾村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也黑了,但在雪光的映照下,天空还是很亮。
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风也小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雪后特有的清冷和湿润。
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上,积雪簌簌地往下掉。
王玉霞和黄仁贵一家人,早就等在了院子门口。队伍从村西头出现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了。那一行人,走得不快,带着一股打了胜仗的精气神,却也透着一股子疲惫。
黄四郎是第一个跑着迎上去的。他没能跟着去打仗,心里憋着一股劲,既觉得丢脸,又按捺不住兴奋和好奇。
“教官!教官!”
他跑到孙大成跟前,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咱们打赢了,是不是?把那帮坏蛋都收拾了?”
孙大成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蛋,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就像一颗定心丸。
王玉霞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平安回来了就好,而且看样子,一个都不少。她的目光快速地在队伍里扫过,从杏桃、蔡竹,到最后的桃花和蔡梅。
然后,她的视线停住了。
桃花和蔡梅一左一右地架着翠花,翠花的脚步虚浮,几乎是拖在雪地上。
她的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胸前那件厚棉袄上,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染过。
王玉霞的心猛地揪紧,快步迎了上去。
“翠花?你受伤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担忧。
翠花抬起头,看到王玉霞关切的眼神,那双总是带着倔强和泼辣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虚弱地点点头。
她现在心里五味杂陈,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疼,是真的疼,伤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但还有一种更陌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让她喘不过气。她是个有丈夫的女人,虽然那个男人不是个东西,可名分还在。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背影,不要去想那双眼睛,不要去想那只手的温度。
可是在见到王玉霞的那一刻,那份强撑的镇定,瞬间就崩塌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脏污的衣襟上。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只想找个人说说,而眼前这个温和又坚定的王老师,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人。
这边的动静,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队伍里的姑娘们,脸上的兴奋劲儿也淡了下去,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孙大成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被王玉霞扶住、哭得浑身发抖的翠花,眼神有些躲闪。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哭,那不仅仅是伤口的疼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从他心底冒了出来。他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都散了!”
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冷硬。
“今天都回家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黄仁贵家的院子,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仓促。
王玉霞没心思去管孙大成的异样,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翠花身上。
她扶着翠花,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先进屋,我给你看看伤口。”
她把翠花扶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屋,土炕烧得暖烘烘的,一进去就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王玉霞让翠花在炕沿上坐下,转身去倒了碗热水。
“先喝口水暖暖身子。”
翠花接过碗,手还在抖,热水溅出来几滴。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伤在哪儿了?我看看。”王玉霞蹲下身,轻声问道。
翠花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胸。
王玉霞心里咯噔一下,胸口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帮翠花解开棉袄的盘扣,又解开里面衬衣的扣子。当看到那层层叠叠、被血浸透又胡乱包扎的布条时,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包扎得太草率了,得重新处理,不然会发炎的!”
她一边说,一边去拿自己的小药箱。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里面有一些碘酒、纱布和消炎的西药。
她用剪刀剪开布条,那布料像是从男人的衬衣上撕下来的,又硬又糙。随着布条一层层解开,那个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
伤口不大,但很深,周围的皮肉有些外翻,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血已经止住了,上面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药粉。
王玉霞看得心惊肉跳,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她用蘸了热水的棉球,一点一点地清洗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翠花咬着牙,忍着刺痛,一声不吭。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王玉霞清洗伤口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老师……”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翠花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嗯?”王玉霞专注地处理着伤口,头也没抬。
“我……可不可以离婚?”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沉地砸进了安静的屋子。
王玉霞的手猛地一顿,棉球停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翠花。
离婚?在这个小村庄里,自古以来,只有男人休掉女人的,哪有女人主动提出要离婚的?这简直是惊世骇俗。
但王玉霞毕竟是读过新式学堂的,她的思想,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开明。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当然可以离。”
她定了定神,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却变得严肃起来。
“现在是民国了,早就不是以前的封建社会了。法律上是允许男女自由离婚的,你看报纸上,末代皇帝溥仪的妃子文绣,不就是主动跟他离婚的吗?”
话说到这里,王玉霞突然停住了。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轻巧了。报纸上的人物,离她们的生活太远了。
在柳树湾这种地方,一个女人主动离婚,要面对的,是整个村子的唾沫星子。
“怎么了?”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认真地看着翠花的眼睛。
“你为什么突然想离婚?是不是二狗子又欺负你了?他是不好,游手好闲,还打人。可是翠花,你想过没有,你一旦离了,在这个村子里,你还能抬起头走路吗?别人会怎么说你?”
翠花低着头,双手用力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她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那些混乱的念头,羞耻的、大胆的、期盼的,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猛地抬起了头,直视着王玉霞的眼睛。
“我喜欢教官!”
这五个字,她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再慢一秒,就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再说今天……今天他给我挖子弹,也……也摸了我!我想,嫁给他!”
轰——!
王玉霞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翠花,嘴巴微微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什么?
是孙大成……给她挖的子弹?
这么私密的伤口,就在胸口上……
王玉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缩成了一团。
她之前看到那粗糙的包扎,还以为是桃花或者哪个女队员在慌乱中处理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孙大成!
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刻意跟她们保持距离的男人。那个眼神清澈,从不多看她们身体一眼的男人。
他……撕开了翠花的衣服,用他的手,按住了她的身体,用他的刀,划开了她的皮肉……
一幕幕她没有亲眼所见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里疯狂上演。孙大成那张专注的脸,他低着头,气息喷在翠花的肌肤上……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涩和刺痛,从王玉霞的心底猛地窜了上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的手脚,一下子变得冰凉。
就在今天白天,孙大成送她回娘家,走在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上。雪光映着他坚毅的侧脸,他跟她说着队伍的未来,说着那些姑娘们的进步。那一刻,她觉得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正在一点点消融。
她甚至鼓起了勇气,好几次都想开口,想告诉他,她不介意他的过去,也不在乎什么名分,她只想……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想再等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现在,这个“时机”来了,却是以这样一种让她措手不及的方式。
翠花说,她喜欢他。
翠花说,他摸了她。
翠花说,她想嫁给他。
王玉霞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她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翠花那句“我想,嫁给他”在反复回荡。
“老师?老师?”
翠花看着王玉霞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安地叫了两声。
“老师,我……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想?”
翠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怯懦。
“我知道教官是在救我,他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我们村里的规矩,女人的身子被男人看了、碰了,就得是他的人……我……我配不上他,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哭腔和无助。
“我应该离吗?我知道二狗子是个混蛋,离了我也没什么可惜的。可是,万一我离了,教官……教官他不要我,那我该怎么办?我就成了没人要的破鞋了,我爹娘的脸往哪儿搁?”
翠花一连串的问题,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王玉霞混乱的神经上。
她必须回答。她是王老师,是翠花信任的人。
可她要怎么回答?
鼓励她去追求孙大成吗?把那个自己刚刚动了心的男人,亲手推给另一个人?
王玉霞做不到。她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度。那股尖锐的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那劝她放弃呢?告诉她孙大成不会喜欢她,让她安分守己?
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这太自私,也太残忍。翠花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这一点点萌生出来的希望,就像寒冬里唯一的火苗,自己怎么忍心去吹灭它?
她的心很痛,痛得快要不能呼吸。思维也乱了,像一锅沸腾的粥。
“这……这事……”王玉霞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干涩得厉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事你先不要声张。离婚不是小事,你得想清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说出来的话依旧语无伦次。
“首先……首先,要确定……孙大成他……他会不会娶你。这才是最要紧的。然后,再……再去想离婚的事……”
她甚至不敢去看翠花的眼睛,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翠花静静地听着,看着王玉霞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
她虽然读书不多,但她是结过婚的女人,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有着一种野草般的直觉。
她从一开始就觉得,教官看王老师的眼神,和看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那里面有尊重,有亲近,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被压抑着的东西。
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王老师是教官名义上的丈母娘,所以教官才不敢有别的想法。
可现在,看着王老师的反应,翠花忽然明白了。
王老师也喜欢教官。
那种听到心上人跟别的女人有了亲密接触后,根本无法掩饰的震惊、痛苦和慌乱,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最坦白的语言。
而王老师的这种反应,也恰恰说明,她和教官之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还好端端地糊在那里,谁也没捅破。
这个发现,让翠花的心里,涌起一股奇特的,混杂着酸楚和庆幸的情绪。
她看着王玉霞明明心痛如绞,却还在努力为自己出主意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主意,自己的幸福,自己争取!
她知道自己的机会在哪里了。
“谢谢老师,我明白了。”
翠花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泪痕未干的脸上,显得有些奇怪。她扶着炕沿,慢慢地站了起来,自己动手,将敞开的衣襟拉好。
“老师,您别为我担心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对着王玉霞,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房间。她的脚步,比进来时,稳了很多。
屋子里,只剩下王玉霞一个人。
她还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呆呆地坐在地上,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又暗了几分。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她却感觉不到冷。
她的心里,正下着一场比隆冬还要寒冷的雪。
孙大成……翠花……
这两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纠缠不休。
他给她治伤时的专注,她醒来时看到的他的脸,那份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经历……
王玉霞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落落的,又闷又痛。
她输了。
在自己还在犹豫不前,还在顾忌着身份和流言的时候,翠花已经用一种最惨烈、也最直接的方式,在孙大成的心里,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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