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往前走了一步，沙哑的嗓音在雪地里回荡，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悲壮。
几十号人，握着锄头和粪叉，像一群被逼到悬崖边的羊，准备用自己脆弱的角，去对抗猛虎的利爪。
孙大成趴在雪坎后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身后的姑娘们，也都握紧了手里的卡宾枪，冰冷的枪身传递着一丝寒意，却也给了她们前所未有的底气。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趴在孙大成身边的翠花，忽然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对面那个为首的老汉，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文叔？”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绷紧的湖面。
被称为“文叔”的老汉浑身一震，眯着眼睛朝这边望过来，脸上满是惊疑：“你是……翠花？”
“文叔，是我！我是翠花！”
翠花一下子从雪堆后面站了起来，快步朝前跑了几步。
误会解开了。
气氛瞬间从剑拔弩张，变得有些尴尬。老汉叫文志远，是江边游击队的队长，也是翠花娘家村的人。
刚才那几声枪响，就是他们用两杆土枪放的，本意是想吓唬吓唬村里的溃兵，没想到溃兵没吓着，反而把孙大成他们引来了，还差点自己人打自己人。
文志远领着几十号人，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当他看清孙大成这支队伍的全貌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十一个年轻人，十个水灵灵的姑娘，可他们身上那股子气势，却让他这个带了几十号人的游击队长，心里直发毛。
尤其是他们手里清一色的美式卡宾枪，崭新，泛着幽蓝的冷光，枪口黑洞洞的，像是能吞噬人的灵魂。再看看自己这边，锄头、粪叉、生锈的大刀，最好的武器就是那两杆打一枪就要重新装填半天的土铳。
这差距，比人跟驴的差距都大。
“乖乖……”文志远忍不住咂了咂嘴，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枪，羡慕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翠花，你们柳树湾，啥时候拉起这么一支队伍了？这……这装备，比县城的保安团都阔气！”
“文叔，这位是我们的教官，孙大成。”翠花赶紧介绍道。
文志远这才把目光从枪上挪开，投向了孙大成。他上下打量着这个沉默、精悍的年轻人，觉得有些面生。
“孙大成？”
他念叨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爹是孙老实？”
孙大成点了点头。他父亲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都知道他这个外号。
“哎呀！”
文志远一拍大腿，脸上的警惕和陌生，瞬间变成了热络。
“原来是老实大哥的儿子！我跟你爹还一起喝过酒哩！”
他虽然不知道孙大成，但知道他爹。在这乡土社会，父辈的声望，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文队长！”
孙大成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截了当地问。
“我们也是听到枪声赶来支援的。现在吴家庄里是什么情况？”
一提到正事，文志远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还能是啥情况！一伙溃兵，大概有十几个，天没亮就摸进了村。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现在……现在八成是进了吴家大院了！”
孙大成点了点头，这和他预料的差不多。
“正好，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文志远看着孙大成手里的枪，眼里放着光。
“孙兄弟，你们枪好，咱们一起冲进去，干他娘的！”
孙大成却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文志远身后那些拿着五花八门家伙的农民，心里很清楚，这群人虽然有血性，但真打起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冲上去只能是白白送死。
他沉吟片刻，一个清晰的计划在脑中形成。
“文队长，不能这么打。”
他开口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你们人多，但家伙不行，正面冲锋，伤亡太大。我们人少，但枪快，适合打突击。”
他顿了顿，看着文志远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方案：“这样吧，我们打前锋，负责把里面的硬骨头敲碎。你们跟在后面，收拾残局，堵住缺口，别让一个杂碎跑了。事成之后，缴获的武器，全部归你们游击队！”
文志远愣住了。
他本以为对方枪好，肯定要拿大头，没想到孙大成张口就把最大的好处——武器，全都让了出来。这可不是几斤粮食，几块大洋，这是能保命，能壮大队伍的枪杆子！
他看着孙大成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装的东西，比他想的要多得多。他这是在卖自己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也知道，自己这支代表着穷苦人的队伍，在孙大成心里，分量不一样。
“好！”
文志远不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就按孙兄弟说的办！”
简单的任务分配完毕，孙大成不再耽搁一秒。
“所有人，跟我来！”
他低喝一声，带着十个女兵，像一把出鞘的匕首，迅速脱离了游击队的大部队，从侧面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向吴家庄摸去。
村口，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里，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白雪，暗红的血迹从雪下渗出来，像几朵开在雪地里的，丑陋的花。一个老汉，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镰刀，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这些混账玩意儿！连穷人也杀！”翠花咬着牙，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孙大成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一股暴戾的杀气从他心底涌起，但他很快就将这股怒火压了下去，转化成了绝对的冷静。愤怒会让人失去判断，而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台精准的杀戮机器。
吴家大院那朱漆的大门，在白茫茫的村子里，显得格外扎眼。院子里，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喊和男人放肆的狂笑。
孙大成在一处墙角停下，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立刻蹲下，动作整齐划一。
他的目光，像尺子一样，快速扫过吴家大院的结构布局。高墙，大院，两层的小楼，东西厢房。这是一个典型的地主大院，易守难攻。
“蔡梅，翠花！”他低声命令。
“到！”两人齐声应道。
“看到那两边的屋顶了吗？”孙大成指了指大门两侧高高的院墙和后面的屋顶？
“你们两个，从侧面翻墙进去，上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找好位置，把院子里的情况看清楚。你们是眼睛，也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
“是！”
蔡梅和翠花没有丝毫犹豫，猫着腰，像两只灵巧的狸猫，迅速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她们的攀爬能力，是孙大成训练的重点科目之一。
“杏桃、蔡竹、蔡兰、汤菊！”
“到！”四个姑娘站了出来。
“大门两侧，贴墙隐蔽。”
孙成大的手指向大门两边的凹陷处。
“我踹开门后，你们负责封锁大门。里面的人想冲出来，就给我打回去！不想冲出来的，就别浪费子弹！”
“是！”
四个姑娘迅速移动到指定位置，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枪口斜斜地指向门内。
“春杏！”
“啊？教官，我……”春杏手心全是汗。
“你跟着她们，在后面。谁要是顶不住了，你就给我顶上去！听明白没有！”
“明白！”春杏挺直了腰杆，小声回答。
部署完毕，所有人都看向了孙大成。按照战术，现在最合理的，是派人从侧翼或者后院突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孙大成却选择了最危险，也是最直接的方式。
他要亲自从正面，一脚踹开那扇地狱之门。
蔡梅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了房顶，她焦急的挥着手，不停的打着手语。
年三十晚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那句“我不允许我的学员没有肉吃！”，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心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当最危险的那个靶子。
孙大成的脸，在风雪中冷得像一块石头。他没有抬头，只是冷冷地比了一个直行的手势。
军令如山。
蔡梅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趴在冰冷的瓦片上，架起手里的卡宾枪，透过瞄准镜，死死地锁定了院子里的每一个活物。她的手指，搭在扳机上，稳如磐石。
孙大成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令人作呕的一切。
十几个溃兵，在吴家大院里，上演着一场人间的活地狱。他们先是用枪托和刺刀，当着吴家所有人的面，打死了几个不听话的家丁，鲜血溅在地上，也彻底摧毁了吴家人的反抗意志。
此刻，大堂里杯盘狼藉。溃兵们狼吞虎咽，抢来的鸡鸭和酒肉，塞满了他们的嘴。
里屋，溃兵的头目，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已经吃饱喝足。他撕烂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衣服，在床上肆意发泄着，女人的惨叫，凄厉而绝望。
“叫什么？老子在战场上为你们拼命，难道你不应该让老子享受享受？”
领头的军官，甩了女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堂屋地上，吴老爷抖抖索索地跪着，双手捧着一个木盘，盘子里装满了白花花的大洋。他不敢抬头，不敢说话，院子里那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让他吓破了胆。
整个吴家大院，哭声，惨叫声，淫笑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鬼蜮。
大门外，孙大成听着这一切。
他端起卡宾枪，将保险打开，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然后，他抬起了右脚，对准了那扇隔开了人间与地狱的朱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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