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西边的天际,被晚霞烧成了一片深沉的橘红色,像一滩凝固的血。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有些冰冷。
孙大成将竹竿的最后一耙,从河底奋力提起,倒进炸盆中,之后将炸盆划到岸边,开始卸泥。
“啪!”
泥浆四溅。
岸边那座由淤泥堆成的小山,又高了一分。
他收了工。
但他没有立刻上岸。
他站在那只巨大的“炸盆”里,弯下腰,用河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那根十几米长的毛竹竿。
他洗得很仔细。
从铁制的耙子,到竹竿的每一寸竿身,都冲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泥污。
然后,他才将竹竿稳稳地架在岸边的木桩上,扛起自己的铁锹,赤着脚,走上了岸。
那双新布鞋,他没舍得穿来干活。
他把脚上的泥冲洗干净,还是穿上了草鞋。
他扛着铁锹,走在回黄家大院的田埂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刚拐进通往大院的巷口,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身影,从月亮门里一闪而出,又很快退了回去。
是王玉霞。
孙大成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有些奇怪。
天都快黑了,她怎么会站在门口?
那匆匆一瞥,像是在等人。
是等他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不可能!
他一个长工,怎么值得少夫人专门在门口等候?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扛着铁锹,走进了黄家大院。
穿过前院,堂屋里灯火通明。
饭菜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
孙大成将铁锹擦拭干净,放回工具房,又去井边打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冲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走进堂屋。
饭桌上,人已经到齐了。
黄仁贵坐在主位,大老婆、小老婆柳姨娘分坐两边。
王玉霞依旧坐在大老婆的下手。
孙大成发现,今天的王玉霞,有些不一样。
她面前的碗筷,不再是往日那碟青菜豆腐。
她面前,也摆着一副与众人无异的碗筷。
自从他上桌吃饭后,她,好像就不再吃素了。
孙大成的心里,又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默不作声地在末尾的位置坐下。
柳姨娘抱着她那个三岁的儿子黄四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自从上次被黄仁贵当众呵斥之后,她就学乖了。
她自己不说,不代表她心里没气。
丫鬟刚把一碗红烧肉放到桌子中央。
黄四郎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就盯住了孙大成。
他奶声奶气地,用一种学来的,刻薄的腔调,指着孙大成。
“娘,他为什么跟我们一起吃饭?”
“他是个长工!”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因为,那往往是大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柳姨娘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假模假样地拍了拍儿子的背。
“四郎,不许胡说!这是孙师傅,是家里的长工!”
嘴上说着不许,脸上却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
桌上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
孙大成刚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只有桌子高的孩子。
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鄙夷和嫌弃。
他一个在枪林弹雨里杀出来,连死都不怕的男人,此刻,却被一个三岁孩童的话,刺得浑身不自在。
黄仁贵的老脸,顿时挂不住了。
“混账东西!怎么跟孙师傅说话的!”
他一瞪眼,呵斥道,“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黄四郎被吓得一哆嗦,“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一头扎进柳姨娘的怀里,撒起泼来。
“我不要他吃饭!我不要!他是下人!让他滚出去!”
哭喊声,尖锐刺耳。
柳姨娘一边抱着儿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挑衅地瞟着桌上的每一个人。
孙大成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他站起身,对着黄仁贵躬了躬身。
“黄老爷,我……我去外面吃就行!”
他真的不想待在这张桌子上。
太别扭了。
每一次吃饭,都像是一场折磨。
“坐下!”黄仁贵喝道,“一个孩子家懂什么!你坐你的!”
可黄四郎的哭闹声,越来越大。
整个堂屋,都像是要被他的哭声掀翻。
孙大成僵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既然四郎不喜欢,大成在这里也吃不安生。”
是王玉霞。
她放下了筷子,目光平静地看着黄仁贵。
“这样吧,老爷。”
“以后,大成的饭,送到我院子里去,我跟他一起吃!”
一句话,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在了王玉霞的脸上。
一个守寡的儿媳,要跟一个年轻力壮的长工,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吃饭?
这……这成何体统!
柳姨娘的眼睛,都瞪圆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大老婆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孙大成更是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王玉霞。
让她跟自己一起吃?
这怎么行!
这会毁了她的名声!
“少夫人,不可!”他急忙开口。
王玉霞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静静地等着黄仁贵的答复。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她提出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黄仁贵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这个儿媳妇。
自从孙大成来了之后,她真的,越来越反常了。
先是主动开口让他上桌,现在,又要让他去她院子里吃饭?
黄仁贵的心里,冷笑一声。
干柴烈火,果然是防不胜防。
不过……
他想起了村东头那片已经快要完工的工地。
再有两天,孙家的新宅,就盖好了。
到时候,他那个天大的“恩情”,也就送出去了。
冥婚的事,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上日程。
一旦孙大成娶了他那个死去的孙女……
论起辈分,王玉霞,就是孙大成的丈母娘!
一个孙女婿,一个丈母娘。
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么“干柴烈火”!
这个念头,让黄仁贵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他甚至觉得,王玉霞这个提议,好得很。
正好,让孙大成那个犟种,再多欠她一份人情。
到时候,自己再把盖房子的恩情砸下去,两份人情加在一起,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好!”
黄仁贵点了点头,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就这么办吧!”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地说道:“玉霞院子里清净,也省得四郎天天哭闹,搅得大家不得安生。”
一锤定音。
柳姨娘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了。
她没想到,自己搬起石头,最后却砸了自己的脚。
孙大成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到头来,竟然要靠一个女人护着。
这份憋屈,比被人指着鼻子骂是“下人”,还要难受一百倍。
他什么也没说,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风卷残云。
他只想快点吃完,快点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匆匆扒了两碗饭,他就放下了碗筷。
“老爷,少夫人,我吃好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堂屋。
……
回到后罩房那间属于自己的耳房。
孙大成闩上了门,整个世界,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走到床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又掏出了那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昏黄的油灯下,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细密的针脚。
匀称,结实。
他仿佛能看到,翠花嫂子坐在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制这双鞋的模样。
那张总是非常坚强,却又无比善良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他欠她的,太多了。
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他把鞋子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
那股淡淡的皂角香,让他心里那份烦躁和憋屈,渐渐平复了下来。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敲门声,忽然响起。
孙大成心里一惊,像是做了亏心事被人撞破一般,手忙脚乱地,把那双鞋塞进了自己破旧的被褥底下。
他定了定神,才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的,是王玉霞。
她手里,什么都没拿,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素色的旗袍,将她本就清瘦的身影,勾勒得更加单薄,白净的脸面,有了生气。
“少……少夫人?”
孙大成有些意外,也有些局促。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来?
王玉霞的目光,越过他,往屋里扫了一眼。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床明显有些鼓囊的被子上。
然后,她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
那不是笑。
但比笑,更让人心头一跳。
“藏什么呢?”
她的声音,还是清清淡淡的,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促狭的意味。
“怕我看见,抢了你的宝贝不成?”
孙大成瞬间闹了个大红脸。
他那张在战场上被炮火熏黑的脸膛,此刻竟有些发烫。
他下意识地侧过身,想挡住她的视线。
“没……没什么。”
他支支吾吾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看着他这副笨拙又紧张的样子,王玉霞眼里的那点促狭,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笑意。
那笑意,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她那潭死水般的眼睛里,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整个世界,仿佛都因为她这一丝笑意,而生动了起来。
孙大成看呆了。
他从没见过她笑。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一下子,就有了星光。
“是……是翠花嫂子送的?”
王玉霞忽然开口问道。
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孙大成的心,咯噔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是,怕对翠花嫂子的名声不好。
说不是,那又是谁送的?他根本不知道。
他只能含糊其辞:“就是……一个乡亲送的。”
王玉霞看着他那窘迫的样子,也不再追问。
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那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就被笑意取代。
“好了,不逗你了!”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那床又薄又旧的被子上。
被子已经洗得发白,里面的棉絮也结成了硬块。
“这被子,也该换了。”
她又看了看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衫。
“天越来越冷了,你还穿着这件单衣,看着都觉得冷。”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让人给你准备了新棉被,还有两身过冬的棉衣棉裤,明天让小翠给你送过来。”
孙大成愣住了。
新棉被?
新棉衣?
他想拒绝。
他一个长工,怎么能要主家这么贵重的东西。
可看着王玉霞那双重新恢复了神采的眼睛,拒绝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干活!”
王玉霞说完,便不再多留,转身,走进了清冷的月光里。
孙大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那素色的旗袍,在夜色中,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白莲。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关上门,重新坐回床边,将被子里的那双鞋,又拿了出来,仿佛是坚定自己对翠花的感恩。
他觉得王玉霞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让他有些害怕。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那双鞋,重新,却也更加珍重地,藏进了被褥深处。
而另一边。
王玉霞走在回自己院子的青石板路上。
夜风吹起她的衣角,也吹起了她唇边那抹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忽然觉得,这死气沉沉的黄家大院,这无望等死的日子,好像……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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